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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国宾(山东微山)
我躺在坡上想事情,事情没想完,一只鸟儿扑扇着翅膀,从我眼前飞走了。
我在想,西边地块的豆禾怎么枯了一片,挨边的苞谷为什么还没抽穗?这只鸟儿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见势不妙,趁机溜走了。
鸟儿在天空漫飞,飞到渠上叫几声,说着东一句西一句的话。它说了些什么,我没心情去知道。这时天际出现了几朵悬浮的云。
云满世界乱跑,一会儿朝西北走,一会儿又去了南边。走东窜西,跑南移北,不像是观光,也不像是奔波,只是被风吹着走。
坡上有大片黄枯,也有大片浅绿。每棵草,每株豆禾和苞谷,都在长大成熟,它们在努力把剩下的事情做好。
我躺在坡上想事情,事情没想完,就进入了梦乡。村子、牛车、草垛、篱笆墙,旷野、田埂、芨芨草、扁豆荚,好多事等着我去想。我不能用一个早晨,或一个黄昏,把一年的事情全部做完,就钻进梦里去躲闲。我想把手头的事放一放,可睡梦中,又想到了一棵棵树。那是村子里的树,它们围着村子长。村东头村西头,最大的土堆上,最小的草垛旁,脱落墙皮的墙基处,有空隙的地方都有树的影子,树都扎了根,村子不再是空空荡荡的一片。我在做一些树能做的事,把这些事做好了,就从梦里走出来,也便明白了树的道理。
人要执意想些事,做些事,就没有了白天和黑夜,睁眼闭眼都在想都在做。村子里的人,一年到头埋在没完没了的事情里。风能把人刮歪,但人不肯回避一下,仍风里来雨里去。烈日能把人晒老,人也不去躲一躲,仍赖在劳作的田野里。寒冷能把人冻得矮一截,但人还赶着牛车奔东西。村子里的人,都在执意地想事情、做事情,不愿意分清酷暑与严寒、白昼与黑夜,他们都在睁眼闭眼做事情。
树,会在一个地方不挪窝地过一辈子,让人最放心。不像云儿和鸟儿,飞来又飞去,说的话悬在空中,多少年都不会掉下来。树在扎根的村子里,本分地过掉一个早晨和黄昏、一个丽日和阴天,过掉一生大大小小的时光,说一些自己该说的话,做一些自己该做的事。
远远地走进村子,最先入目的是一棵棵树,像一个山丘,人似乎可以从上面走过去。老人和孩子都在树丛里度年月。村子里的人,干活把劲用完了,身子一歪便睡在了树荫里。牛、马、驴拴在树底下纳凉,亢奋时叫几声,把想法和心思叫出来。蚂蚁在树上爬上爬下,永不停歇。它们的路在树上,树里面有万般未竟的事要去做。树是一个说话做事的地方,人和大大小小的事物都依赖它。要叫醒一个人和一匹马,只需给树招呼一声,树便轻轻地拍打两片叶子,带着一大堆成熟的想法作回应。
每条路都被月亮照着,每个村口都有树把守。树神圣地与月亮对话,一整夜一整夜的话用牛车都拉不完。树大把大把地捧着月光,欢快地一片叶子拍打着另一片叶子。树叶泛着荧荧的青光,斑驳的影子投在大地上。这景象被安然嚼草的牛看见,被圈栏里的猪看见,被似睡非睡的鸡看见,被屋顶和篱笆墙看见,被挂在院子里的镰刀看见,被横在地上的锄头看见,一双双张望的眼睛没睡觉。
树错落有致地站着,挺拔的白杨、坚实的刺槐、柔韧的弯柳、褐红的枣树,姿态各异地布满村子。树知道谁家卖了三只未成年的羊,谁家的蚊帐破了几个洞,哪些老人蹲在墙皮脱落的墙根晒太阳。风追逐飘飞的落叶玩,把李家的树叶刮到张家院子里,又把张家的树叶刮到赵家院子里。乡邻们足不出户就知道邻家发生了什么事。李家一定遇到了忧愁的事,张家一地的庄稼一定还没有收拾好。他们家的树叶不到时候就枯了,要不怎么会没精力照看好一棵树呢?
风说话做事由着性子来,靠不住。树会把风做过头的事做回来。薄暮时分,或暮色已深,风不听劝阻,恣肆横行。树便使劲晃动枝条,大声通知村里人,关紧各家院门,尤其要把牲口拴好,给它们找个结实的地方安顿下来。牛,耕了一辈子地,拉了一辈子车,驮了一辈子东西,出了一辈子力,是庄稼人的功臣。保护好牛,就是为村子做了一件大事。然后加固好草垛,把挂起的镰刀放置好,把院子里的苞谷收起来,一粒粮食也不让风刮走。
我猛一睁眼,那只鸟儿扑扇着翅膀,飞出去又从远处飞回来。它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寻得了我的梦,滴落一串串翠鸣,像在对我说,村子是扎根的树,它也想在村子里安个家,看能不能为村子做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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