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之秋水

大树十字坡

农历九月初二，时过中秋白露，好友六七人(曾子带童子六七人，我们队伍里只有个网名叫书童的，不算不算)，来到衍水右岸，泛舟黄昏。只见半江瑟瑟半江红，天色尚早，还未见露似珍珠月似弓。眼前秋水悠悠，飞霞半空，芦荻黄花，老树钓徒，我不禁神思遄飞，随着秋水，潇潇而去。

大树十字坡

飞到西周，飞到《诗经》。“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这是古人一首苦恋的情歌。那时，自由的爱情多数发生在野外。有《关雎》为追求之作，小伙子追慕挖野菜的窈窕女孩儿。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第二天就采取行动，早早跑到河边对着心上的女孩展示才艺去了，又是琴瑟友之，又是钟鼓乐之，估计结果是会很乐观的。有《采葛》为相思之作，“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相思之浓，层层递进，与日俱增。一日不见，如隔三月、三秋、三岁，一日不见，简直不能活了，马上就要疯了。三月、三秋、三岁，相思很苦，很漫长，时间仿佛也放慢了脚步，抵得万言血泪情书。有《草虫》为得趣之作。“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女孩想念情郎其心“忡忡”、“惙惙”、“伤悲”，忧思无限。可是，当她见到情郎就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了，激情燃烧，极尽欢娱，她的心也随之快乐、踏实、安宁了。由悲而喜，小悲而大喜。有《桃夭》为美满之作，“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娶个漂亮媳妇，生一堆可爱的娃娃，儿孙满堂，好好过小日子，皆大欢喜，其乐融融。子曾经曰过的“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无奈后世无数假道学的冬烘先生却还真的给念斜了、邪了。

大树十字坡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时光之水逝到东汉，黄天当立。一位英雄，东临碣石，挥鞭横槊。斯时，已不再是诗经时代，人类社会阳光灿烂的童年。群雄逐鹿，遍地烽烟。曹孟德在萧瑟秋风中，面对沧海，雄心万丈，对酒长歌，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两首《短歌行》，唱出他的慷慨壮志，不但要“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而且还想“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曹操之心胸，容得下青梅煮酒韬光养晦的刘玄德枭雄之敌；容得下陈琳医头弥衡裸衣之骂；容得下过屯土山约三事过五关斩六将的关公之辱；容得下张绣宛城兵变失将丧子之恨，容得下马超魏延割须折齿之伤；容得下孙权周郎火烧赤壁遁走华容之败。天下大英雄也!曹操的乐府诗，实开豪迈诗风之先，出苏辛之右，唯毛泽东堪与之比肩。

     诗至大唐，空前绝后。“初唐四杰”之首王勃，一篇《滕王阁序》，一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为秋色绝响。一幅长空雨霁，天远水阔之秋景长卷，寥寥十四字，便跃然纸上，妙笔、神笔!句中有水天晚霞色彩之美，有落霞飞鹜动态之美，有水、鹜、霞、天的立体空间之美，有浩瀚水天与小小孤鹜的对比之美，有浑然天成，意境无限，引人入胜的遐思之美。这里必须讲一讲这位大唐才子现场创作《滕王阁序》的传奇佳话。话说公元675年九月九日重阳节，24岁的王勃路过南昌，适逢南昌都督阎伯舆，新修滕王阁，在滕王阁大宴宾客。阎都督此次宴客，是为了向大家夸耀女婿孟学士的才学。让女婿事先准备好一篇序文，在席间当作即兴所作书写给大家看。宴会上，阎都督让人拿出纸笔，假意请诸人为这次盛会作序。大家知道他的用意，所以都推辞不写，而王勃以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晚辈，竟不推辞，接过纸笔，当众挥笔而书。阎都督颇不高兴，拂衣而起，转入帐后，使人去看王勃写些什么。听说王勃开首写道“豫章故郡，洪都新府”，都督说：不过是老生常谈。又闻“星分翼轸，地接衡庐”，沉吟不语。等听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都督不得不叹服道：“此真天才，当垂不朽！”。《唐才子传》则记道：“勃欣然对客操觚，顷刻而就，文不加点，满座大惊。”可惜，天妒英才，《滕王阁序》完成的次年，王勃死于溺水惊悸，呜呼!
    “秋水日潺湲”流到诗佛王维的终南别业。王右丞在这里怀着对贫寒的陶渊明精神世界的无限景仰过着山水田园的奢华生活。一首《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
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
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
   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
    这里的秋水，既非碣石洪波涌起的沧海之水，又非南昌浩浩荡荡的长江之水，而是明月松间的山溪之水。王维用诗作画，水畔山村，柴门渡头，秋景与夕阳相伴，似乎更美。王维将自己和裴迪置于这幅唯美的画图之中。而且把酒醉踉跄，狂歌不羁的裴迪比作春秋名士接舆，把自己比作孤高洒脱的魏晋名士五柳先生陶渊明。并且用诗句向他的精神榜样靖节先生陶渊明致敬。这首诗中的“墟里上孤烟”一句，就是从陶渊明的《归园田居》里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中化出来的。都是佳句，不分伯仲。都表现出作者爱“丘山”之性，归“园田”之乐。然二者终究殊途，陶渊明作菊花之隐，凋于饥寒；王摩诘居庙堂之高，终身荣仕。

    李杜诗篇万口传，写秋水的唐诗异彩纷呈。李白的“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在其落魄迁谪之时，亦能显出他浪漫飘逸的仙气，是大才，是天才，无人可及。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悲秋第一，苍凉第一，令人涕下而不忍卒读；孟浩然的“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满载客愁，移舟烟渚，夜幕垂地，周遭一派寂寥宁静。自称“书剑两无成”的鹿门山才子孟襄阳，求仕不得，便“风尘厌洛京”了，只得孤舟、孤月、孤树、孤旅，近秋江冷月，乐杯中之物，无奈地“不论世上名”了；李商隐的“巴山夜雨涨秋池”则为最凄凉悱恻之秋水，孤灯独作，寒窗怀远。幽幽秋思，如秋池之水，满涨心头，思念妻子亲人，思念旧时好时光，可是归乡的路呢？身陷牛李党争的玉谿生，人生之路比这蜀道更难，艰难写道“相见时难别亦难”，终于没能在有生之年再次见到朝思暮想的妻子，四十六岁郁郁而终。悲夫!

      黄钟大吕的唐诗奔腾逝去了，仪态万方的宋词涓涓而至。鬓虽残，心未死的陆放翁北望长安，悲歌击筑，凭高酹酒，企盼暮云飞散，南山月出。期待灞桥烟柳，曲江池馆，笑迎王师，北定中原。可叹，他却只能僵卧孤村，心在天山，身老沧州。那是孤愤的初秋七月十六。彻夜无眠的苏学士，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把酒酹江月，悲欢盈怀，心潮逐浪，那是婉转的中秋八月十五。励精图治的王荆公，登临送目，面对千里似练澄江，如簇翠峰，希冀拨云见日，一逞壮志，富国强邦。那是苍凉的晚秋九月，大约也是九月初九吧？秦少游，秦淮旷望，荻浦闻雁，登楼对月，望断衡门，一重烟水一重云。那是才子离愁，行人旧恨。范仲淹，羁旅追思，酒入愁肠，半片《苏幕遮》，“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绵绵相思如绵绵芳草，绵绵江水，绵绵不绝。那是丈夫振迅，铁骨柔情。辛稼轩拍遍栏杆，看了吴钩，断鸿声里，遥岑远目，面对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云秋无际。忧愁风雨，揾英雄泪。那是英雄失路，壮志难酬。柳三变，冷落清秋节，去去千里烟波，暮蔼沉沉楚天阔。都门帐饮，酒醒杨柳岸，晓风残月，千种风情无语凝噎。那是书生伤怀，涕泪纵横。

    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才子们悲秋肠断。有一位佳人，则悲秋香断。她便是林黛玉。她不是历史的存在，却在每位读者心中真实存在，而且永远不会消失。她在秋窗风雨中消失，从潇湘馆中走出。她用《葬花吟》悼念自己，她的爱人，用《芙蓉女儿诔》悼念她。(《芙蓉女儿诔》，是悼念晴雯，更是悼念黛玉。这是《红楼梦》一击双鸣，一手二牍之文法)曹雪芹大才，《红楼梦》中诗联皆是按头制帽，诗即其人。木心先生评曰：“《红楼梦》中的诗，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木心先生恰恰道出了曹雪芹的超群之处。不但能用不同角色的各自身份、才情写出风格迥异的诗词，而还能从小说人物口中品说点评。夫子自道，洒脱从容。第四十八回“滥情人情误思游艺，慕雅女雅集苦吟诗”，黛玉教香菱写诗一节，便是一篇深入浅出又极有见识的诗论。书中咏菊、咏梅、咏海棠、咏蟹、咏史、咏中秋……异彩纷呈，大大小小的红学家品评不已，有心的读者自己翻看去吧。黛玉的《秋窗风雨夕》，仿唐代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而作，却与张诗双峰并峙，各有一番精彩。王闿运称《春江花月夜》为“孤篇横绝，竟成大家”。闻一多先生称之为“诗中之诗，顶峰上的顶峰”。林黛玉偏能比肩顶峰，作一篇《秋窗风雨夕》，竟也毫不逊色。《春江花月夜》令人黯然神伤，《秋窗风雨夕》直让人涕泪满巾。在高鹗的续书中，黛玉焚稿绝粒，泪尽香消。在宝玉的新婚之夜，魂归离恨。这样设计，固然增强了情节的戏剧冲突，却全然不似雪芹先生笔法。林语堂、周汝昌、刘心武等先生都曾探佚过黛玉的死亡方式，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张爱玲说人生有三大恨事，其中之一便是恨红楼未完。木心先生说，“我以为后半部遗失了，曹雪芹是写完了的。哪天在琉璃厂找出来，全世界应该鸣炮敲钟，庆祝多了一个圣诞节。我想，黛玉之死，怕是在一个“风雨不休，泪洒窗纱”的寒秋雨夜，绛珠泪尽，香魂袅袅，竹疏窗虚，小院萧条。空余千竿湘妃，雨急风催，滴泪斑斑。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我眼前的不是易水，却与易水边的壮士、公子有关。壮士荆轲，与燕太子，壮别易水河畔，为挽救燕国，作最后的击石一搏。其实后果可想而知。荆卿殉国，太子丹兵败逃到辽东，据说他就藏匿于河中的小岛上。秦始皇统一六国，太子丹国破人亡。后人为纪念太子丹的绝决英勇，将衍水改名太子河。往事越千年，硝烟散尽，我身边的兄弟们回棹返桨，披一身霞光，荡一弯秋水，临风顾盼。
眼前的秋水，不复是庄子笔下的秋水，不知可有河伯去见北海而望洋兴叹。我等井蛙，拘于虚而不知海；我等夏虫，拘于时而不知冰，我等曲士，拘于教而不知道。唉，管他什么道不道!木心先生说，道亦有盗呢。夜幕将垂，收拾桂棹兰桨，寻一村郭酒旗，围炉小酌才是。酒酣入梦，就算不梦见自己变作扶摇九万里的鲲鹏，变成濠梁的白鲦鱼也行啊。不管别人知不知道俺的快乐。
别梦见自己变成蝴蝶就好，“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深托杜鹃”便又是一番悲苦了。

大树十字坡

审核速度太慢，把俺的图片都搞乱了!

冰凌22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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