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省赞皇县的嶂石岩村是太行山中一座小山村,中国三大砂岩地貌之一的嶂石岩地貌就得名于此。当夕阳的余晖洒向村旁高耸的巨大山崖,红色的嶂石岩陡壁被染上了一抹淡淡的金黄,不免引人陶醉其中。此时的太行山仿佛不再是一条横亘在你面前的山脉,而更像一道巨大的幕墙,一望无际,绵延不绝。摄影/马宏杰
太行山教我们欣赏山的另一种美——水平方向展开的雄伟
我去过许多大山,如喜马拉雅山、横断山、祁连山、天山、念青唐古拉山等,偏偏离北京最近的太行山脉只是路过,没有深入。对太行山的理解,只是最近一次考察的收获。究其原因,是因为太行山的绝对高度不够,最高峰不过海拔2000多米,大部分山峰在海拔1000米左右。因为有一段时间,我痴迷于西藏、四川、青海、新疆一带的高山、极高山,那些因为海拔高达4000至8000米而进入了冰雪圈的有雪峰和冰川的大山,吸引了我。
我对太行山的认识转变经历了一个过程。一次我开车从郑州回北京,路过太行山,顺路钻进太行山,进入了河南辉县郭亮村一带的太行山区,我看到了凿在悬崖上的“挂壁公路”,看到一层层的像一面面长墙一样的悬崖绝壁。那时觉得太行山的地貌景观确实有其独特之处。但究竟特色何在?美在何处?还是朦朦胧胧,难以明言。
记得一次我和我国著名地貌景观专家陈安泽教授聊天,他提起河北省地理科学研究所的郭康教授将太行山一种连绵不断的长墙似的地貌命名为“嶂石岩地貌”。听到此,我似乎顿有所悟。首先我知道了太行山的地貌形态的确有特殊之处,特殊到需要用一种新的名称来称呼它。我一直主张风景是建构出来的。过去默默无闻、没人注意的景观,一旦有人发现其中的意义,并用一种符号命名它,挖掘其中的内涵,并且传播这个符号及其意义,这种景观就会从平淡的背景中涌现出来,变得神采奕奕,获得一种从未有过的生命力。因此每当有人制造了一种新的符号,命名了一种新的风景时,我都会格外关注。
我找来郭康先生和其同事们的专著《嶂石岩地貌》,并且专门为此去了一趟嶂石岩地貌的命名地—河北赞皇县嶂石岩村。我想知道嶂石岩地貌能够概括太行山地貌形态的独特之处吗?嶂石岩这个符号能够点石成金把太行山那种美的雄姿、美的魅力概括出来吗?它能够让过去在我心中太行山那种朦朦胧胧的感觉清晰起来吗?
这种地貌到底独特在哪里呢?
去嶂石岩时,我本想邀嶂石岩地貌的发现和提出者郭康教授同往,但由于其另有安排,河北地理所的邸所长安排了另一位对嶂石岩地貌深有研究的李庆辰教授与我们同行。
从宏观的小比例尺地图上看,太行山是中国东部的一个巨大阶梯,迈过它,就从富饶肥沃的华北平原上到了千沟万壑的黄土高原。而一旦身处其间,你就会发现,其实太行山是由无数阶梯组成的。这是因为太行山东缘地处一条近南北向的断裂带上,在这条几公里至十几公里宽的地带上,发育有不计其数的大小断层,而每条断层都会生成一个阶梯,于是就形成了太行山“大阶梯中有小阶梯”的奇特景观。摄影/杨孝
在车上和李教授的讨论,已经让我对太行山的看法发生了很大的转变,太行山的美已经在我的头脑中清晰起来。我明白了:过去我们欣赏山,总是关注于垂直的高度—或绝对高度,或相对高度;我们对山进行分类—丘陵、低山、中山、高山、极高山,或另一种说法是—小起伏、中起伏、大起伏、极大起伏。总之都是在谈高度,似乎一座山的美就在于它的高度。我受这种思想影响太深,因此初见太行山时,总觉得“眼前有景道不得”,太行山的景观让我感动,让我欣赏,但太行山的美是一种我不能理解的美,这种美和我以往关于山之美的观念相冲突。
今天我明白了:太行山的魅力并不在于山峰的高度,不在于向天空展现自己;它的魅力在于水平方向的横向展开,如果说西藏、四川、青海、新疆的那些高山、极高山以一个个高峰吸引了我们的目光的话,太行山则以横向展开的一面面好似万里长城一样的山崖震撼人心。古人早已看到了这一点,所谓“百里赤壁,万丈红绫”说的就是这一点。百里、万丈都是指水平方向的绵延不绝;赤壁、红绫说的则是悬崖的色彩,因为构成这种景观的岩层是红色的石英砂岩。因此欣赏太行山,目光不是从下到上,从上到下,而是从左到右,或者是从右到左。欣赏的是水平方向绵延不绝展开的崖墙。
这幅照片所展示的岩石表面是两种次生构造共同造成的结果——圆形的“弹坑”是受到长期风蚀或水蚀侵袭之后的痕迹,而纵横交错的裂纹则是岩石受到外力挤压或拉伸而形成的节理。其中横向、较深的节理形成的时间更早,而两组交错的斜向节理则更为年轻,因为我们从图中可以看到,横向节理有明显的被斜向节理所截断的痕迹。摄影/杨孝
“嶂石岩地貌”能不能叫“太行山崖墙地貌”呢?
“1972年,郭康教授和几位画家到太行山写生,当到达一处景观—河北省井陉县苍岩山时,已是深夜。次日清晨,开门见山。绵延不绝雄伟壮丽的红岩大墙突现在他们眼前,让他们惊叹不已。”李教授在向我们讲述郭康命名嶂石岩地貌的故事。
“这是郭康教授受到震撼的那个瞬间,但那时他还没有提出嶂石岩地貌这个概念。苍岩山的红岩大墙与嶂石岩的赤壁丹崖十分相像,都是同一种地貌景观。”李教授说,“其实在中、南太行山这种绵延不绝的墙状地貌是很普遍的,因此应该有一个名称统而称之。”
那次在苍岩山与红岩大墙这种景观的遭遇一定在郭康的心目中埋下了研究这种地貌的种子,后来这颗种子终于在1988年萌发了。1988年郭康教授和同事接受了河北赞皇县政府的邀请,为其做嶂石岩地区的旅游规划。此时,郭康教授在苍岩山受到的震撼在这里转化为对这种红岩大墙类型地貌景观的深入研究。终于他觉得这种地貌景观的确是太行山区地貌景观的一种普遍类型,而且这种类型的确与其他地貌景观有很大的区别,完全可以从物质组成、形成原因、形态特征等几个方面得出区别于其他类型地貌的结论。终于一种新的地貌类型的命名呼之欲出了。因为这种地貌类型的研究地和最初命名地在赞皇县的嶂石岩村,因此这种地貌被命名为“嶂石岩地貌”。
因为太行山的石英砂岩属于海相沉积,因此很多岩石上都留有大海的“烙印”,比如波痕构造。在水流的冲刷下,砂岩很容易在表面形成波状起伏的痕迹,而这些隆起的波脊也成为判断水流方向的重要依据。从照片中接近对称的波痕构造来看,水流呈周期性有规律地改变流向,很可能是在潮汐涨落的过程中往复,因此这块岩石的沉积环境应该是滨海地区。而波脊上密密麻麻的雨痕坑则是降雨留下的印记。摄影/杨孝
我们到达嶂石岩村时,虽然是在下午,但是受到嶂石岩这种红岩大墙的感染和震撼也是在早晨,和郭康教授的经历很相像。
第二天早晨,天蒙蒙亮,我听到了许久许久没有听到过的报晓的鸡鸣。老乡说天气很好,我们起来去拍照片。天已经亮了,北面就是分三层东西向展开的嶂石岩,由于太阳还没有照射在岩壁上,岩壁虽然是红色的石英砂岩,但是现在看来是灰蒙蒙的,气势虽在,但色彩平淡。我们向对面一个小山爬去,为的是寻找一个好的角度。当我们刚刚爬上山头,阳光已经像追光灯一样从岩壁的东面向西依次推进,崖壁立刻由青灰色变成橙红色,原来黯然平淡的岩壁现在变得辉煌夺目,好像一幕戏剧演到了高潮。
只是我们的相机镜头不够广角,不能把眼前整个横向展开的嶂石岩全部收入镜头,但嶂石岩的绵延比这还宽,李教授说“转过西边那个山头,嶂石岩还在向山西昔阳县那边延伸,一直延伸十几公里”。
按照郭康教授的说法:嶂石岩地貌第一个特点就是连绵不断的赤壁丹崖,这一特点在这个早晨我们是充分体验了。
在太行山地区,除了波痕和雨痕构造,另一种典型的沉积构造也很常见——泥裂。与泥土干裂的原理一样,暴露在地表的沉积层表面也会在干旱的条件下产生龟裂,裂纹中往往会被填充进一些胶结物,这些胶结物与沉积层一起受到更新的沉积物覆盖和压实成岩作用,就会形成这种如植物根系脉络一样的构造景观。摄影/马宏杰
这种横向展开的绵延不绝的赤壁丹崖,是太行山最引人关注的一种美景,不仅赞皇县有这种景观,在河北、河南、山西三省地处太行山区中的县市都有这种景观,如河北的井陉、邢台;山西的昔阳、和顺、左权、陵川;河南的林州、辉县、焦作等县市都发现有嶂石岩地貌。既然嶂石岩地貌是一种美景,既然河北、河南、山西三省都有这种地貌,那么如此广泛存在的一种地貌美景却以河北赞皇县一个小山村——嶂石岩村的村名来命名,这无疑是河北赞皇县的自豪和骄傲。
赞皇县旅游局前局长王吉朝先生说,虽然嶂石岩地貌以他们的嶂石岩村来命名,这里的景观也确实很美,但是利用这种地貌搞旅游却是河南人搞得最好。尤其是河南焦作市,这座过去以挖煤为主业的煤炭资源型城市,如今已经利用云台山中的嶂石岩地貌吸引了大量中外游客,每年旅游创造的价值达十几亿元,成为一座明星式的旅游型城市,而嶂石岩地貌的命名地——河北赞皇县嶂石岩村周边景区每年的旅游收入尚不足千万。
“河南焦作云台山旅游局曾经有人找我们商量,能不能把太行山中这种嶂石岩地貌改称为云台地貌。”王先生说。
“这不可以。科学研究看重‘首发权’,地貌研究重视发现地和原型地,比如喀斯特地貌就是因为在斯洛文尼亚的喀斯特高原首先发现并开始被研究的,所以才用‘喀斯特’这个地名来命名这种地貌。嶂石岩地貌首先是在嶂石岩村这个地方研究并以此为原型最先发表研究论文的,因此嶂石岩地貌研究的原型地和命名地都是在嶂石岩村这个地方,这个事实是谁也不能改变的。”李教授说。
后来我在一些研究论文中,看到关于嶂石岩地貌有一些争论,主要是因为郭康教授说的嶂石岩地貌是指发育在约15亿年前的海相石英砂岩的地层上,但是在许多地方这层石英砂岩上还覆盖一层石灰岩。比如在嶂石岩村这个地方,我们看到三层红色的断崖,最上面一层却是石灰岩,在河南的辉县和焦作的云台山,许多断崖都是红色石英砂岩上面那层石灰岩构成的。尽管这层石灰岩的地貌演化与经典的喀斯特地貌演化并不相同,有自己的特色,如也与石英砂岩一道演化成水平方向延展的大断崖,但是毕竟郭康教授的嶂石岩地貌是建立在对石英砂岩地貌的演化分析的基础上的,因此怎样把石英砂岩上那层石灰岩的地貌包括进嶂石岩地貌中,是嶂石岩地貌研究中的一个课题。
有趣的是,我看到有两位专家樊克锋、张忠慧发表的论文,他们将太行山中这种横向展开的断崖统称为“太行山崖墙地貌”。
这种称呼固然消解了“嶂石岩”与“云台”等地方之争,也道出了太行山这种地貌的形态特征,但是这种统而称之的命名,也掩盖了科学发现和研究的历史过程,降低了一种命名背后的历史厚度和暗含的潜台词的魅力。因此我还是喜欢用嶂石岩来称呼太行山中这种横向展开的岩墙景观。
其实嶂石岩这个命名只是利用了嶂石岩下嶂石岩村的名字,我们的祖先早已深谙这种长崖的意义和魅力,否则怎么会把这种地貌下的一个村子叫做“嶂石岩”村呢?查一查辞海中嶂、帐、璋、障、彰这些字的来历和演化,我忽然感到成语“重峦叠嶂”这个词多么贴切和形象啊,我甚至相信这个成语是受到了太行山中嶂石岩地貌的影响而创造出来的。
我们能不能说:嶂石岩地貌命名的灵感来源于祖先的智慧和历史的深处呢?
嶂石岩——阶梯中的阶梯
嶂石岩还有一个特征就是绵延的长墙是分层的,垂直剖面呈现阶梯状。眼前的嶂石岩分为三层,每一层断崖有百米之高,每一层断崖后退几十米或上百米,上下两层断崖间形成一个平台。这个平台,时宽时窄,宽者称台,窄者称“栈”。平台上堆积着断崖崩塌下来的石块和其他风化物,上面生长有茂密的植被。
“现在‘栈’上的植被还没有绿。等到那上面的树绿了,嶂石岩变成红崖绿树,美得很。”李教授说。
嶂石岩地貌与另外两种砂岩沉积地貌——张家界地貌和丹霞地貌的形成动力不同,它的陡壁并不是由垂直节理或者河流切割作用形成的,而是由断层活动和岩石垮塌直接错断岩层所造成的。同时,由于嶂石岩地貌沉积层主要成分是质地坚硬、不易风化的石英砂岩,很难被剥蚀、堆积下来,不会形成丹霞地貌陡壁下较缓的坡麓。因此,嶂石岩地貌的陡壁往往非常笔直而且没有弧度。摄影/孙静文
由此想起了我在河南辉县万仙山和郭亮村看到的一层层的长崖之间的“台”和“栈”。有的台很宽,村庄就建在上面,公路就修在上面,有时看到汽车在“栈”上的道路上奔驰,好像凌空在悬崖上行驶。
由嶂石岩的一个个阶梯,我想到了中国地势的三个阶梯之说。
据考证是地质学家李四光第一次把中国的地势分为三个阶梯的,后来大家都认可这个说法。但是阶梯这个说法还是不太形象,中国地势的三个阶梯并不像楼梯那样,因为两个阶梯之间转折部分(这个转折部分往往是巨大的山系)的高度远远不能和两个阶梯上的水平面相比,即垂直方向的高度与水平方向的辽阔比起来要小多了。因此说中国地势分三个阶梯,实际上是说中国大地像梯田一样,分三个层次,每一个层次都近似一个平面,不是高原就是平原。最高的一级是青藏高原;第二级是云贵高原、黄土高原和内蒙古高原;第三级是东北平原、华北平原、长江中下游平原及粤闽山地。
太行山是属于第二阶梯中的黄土高原向第三阶梯中的华北平原转折的过渡部分,也可以说是二者之间的界线。关于中国地势无论是三个阶梯还是三层梯田的说法,都是一种近似的概括,实际上十分复杂,譬如说每一级阶梯上的高原或平原中也有高山和盆地;同样一个阶梯向另一个阶梯,一级平面向另一级平面的转折面也是复杂多样的,譬如青藏高原向云贵高原的转折部分,就是横断山区中一系列南北向的大山。同样从第二阶梯的黄土高原向第三阶梯的华北平原转折,也不是一列大山就能完成的。太行山是由一系列小的山脉组成的一个近似南北向的大的山群,就像是一群海豚组成的一个大的海豚群。其实我们所知的大部分大的山脉都是如此,如昆仑山脉、秦岭山脉、祁连山脉等。
太行山的山脉不以山峰的高耸取胜,而是以岩壁像万丈屏障一样横向展开的气势撼人心旌。这种横向展开的绵延不绝的崖壁前面已经说过是分层的,层上有层,重重叠叠,有的2层,有的3层,有的4层,层层后退,真的好像阶梯一样。如果说太行山是中国地势第二级向第三级转折的阶梯的话,那么太行山中这些阶梯状的崖壁就是“阶梯中的阶梯”。
照片中是江西龙虎山——中国著名的丹霞地貌景观之一。丹霞地貌与嶂石岩地貌在外观上有着相似的高耸红色陡壁,但与嶂石岩刀砍斧剁般的“万丈红绫”不同,丹霞地貌往往呈现出圆润的弧形崖壁。这是因为丹霞地貌大多分布在气候湿润的地区,河流的切割和冲刷在其形成过程中往往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在沉积层成岩以后,由于受到外力的挤压或者拉张,岩层表面会形成一些垂直向内部展开的裂纹,地质学上的术语叫“垂直节理”。伴随着沉积层的抬升,沿着垂直节理走向发育的河流下切作用不断加强,会切出一条条蜿蜒曲折、崖壁陡直的深沟——巷谷,而原本完整的沉积岩层也最终被这些巷谷切割成了一片连绵不绝的红色丹霞山群。由于丹霞地貌的陡壁是在河流的长年冲刷作用下形成的,因此被打磨得非常光滑,而且往往会随着河流的走向形成一定的弧度。摄影/Xinhua/c
李教授还告诉了我们嶂石岩地貌的又一个特征:这个万丈红绫般的百米悬崖,像一幅卷轴的中国画,横着缓缓地展开。但实际上还有个秘密,就是这横着展开的画轴,远看好像是平平地展开,其实不是,它不断地凹进去,凹进去的部分有的近似一个半圆,有的好像一个“Ω”字母,长达几十公里、高达百米长崖的展开,其实是一个接一个弧形凹崖的展示。这一个接一个的弧形凹崖,有的是绝佳的回音壁。嶂石岩就有这样一个回音壁,据说因为规模巨大,被称为“天下第一回音壁”。
我们一个接一个地呼喊“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回音在山谷中回荡。
波浪凝固,泥裂成石,嶂石岩的微观景观比宏观更神奇
其实吸引我来嶂石岩的,除了这里是这种地貌的命名地外,还有就是这里岩石的微观景观的神奇。
摄影家杨孝给我看了几张图片,一张是泥裂,一张是波痕,一张是波痕上加雨痕。这几个名词也许有些陌生,因为在自然界中,这些沉积构造景观并不容易见到。但是在太行山,尤其是嶂石岩地貌发育的地区,它们几乎随处可见。我记得南京大学的沉积学专家王颖院士曾说,太行山区的沉积构造类型之全,世所罕见。
对地质学感兴趣的人都知道,沉积构造的形成和保存都是在非常偶然的情况下完成的,是很多巧合共同作用的结果。以波痕为例:波痕的形成对波浪有很高的要求,既不能风平浪静,也不能波涛汹涌,最理想的地点是避开波浪的主通道方向,浪受到一些外力的干涉或者阻隔,比如海岛或者海岸的岬角。在这里,浪的规模和能量有所减弱,能在沉积层表面上形成波脊和波谷而又恰好不会破坏它的结构。雨痕和泥裂也一样:雨痕的形成对雨量、降水频率的要求很苛刻;泥裂必须在干旱的环境下才能发生,还需要有黏性更强、更加坚硬的物质填充进泥裂缝隙中。而且,在沙地等沉积层上形成的痕迹必须被其他的盖层(比如大量的浊流)迅速覆盖埋藏,才能保证这些松软、易变形的沉积构造保持它们的形态,不被破坏。这个过程丝毫不比化石的形成更容易。
可以说,这些精致微妙的沉积构造景观就像一件件历尽沧桑、几经磨难而流传至今的艺术品。当然,它们都是大自然精心雕琢、小心珍藏的瑰宝,个中微妙,远非人为所能企及。这让我不得不感叹大自然的神奇,一种集合了细致、巧合和沧桑于一身的神奇。
嶂石岩、丹霞、张家界——砂岩贡献的三种美
嶂石岩地貌是一种砂岩地貌。说起砂岩地貌,我们就会想到另外两种砂岩地貌:一种是丹霞地貌,一种是张家界地貌。这都是以美景著称的地貌。
为什么砂岩地貌能贡献出如此多的美景?这是因为嶂石岩、丹霞、张家界的红色砂岩都是具有水平层理的沉积岩,而且在地壳抬升造山的过程中,都保持了近乎水平的抬升。这一点很重要。如果不是水平抬升,而是形成倾斜的层理的话,那么顺着倾斜的层理,岩层很容易滑塌,难以形成高耸的形态。而且,具有水平层理的砂岩,在来自水平方向东西南北的外力挤压下,才能形成与水平层理垂直的节理,这些节理和层理把岩石切成类似豆腐块一样四四方方或菱形的岩块,这些岩块在流水的侵蚀下才能沿着垂直的节理垮塌,形成垂直的崖壁和岩柱。
这是嶂石岩、丹霞、张家界砂岩地貌的相似之处,那么它们的区别是什么呢?从形态上看,张家界地貌与嶂石岩和丹霞地貌很好区别,张家界地貌从形态上看是一个个岩柱,它们成塔状、蕈状、笔状、棒槌状、针状、锥状、堡状、台状、门状等;而太行山中的嶂石岩地貌则是水平方向的岩墙状;丹霞与嶂石岩的岩墙状相似,但是丹霞地貌很难像嶂石岩地貌那样绵延几十公里而不间断,而且嶂石岩地貌呈现的是棱角分明的块状结构,但丹霞地貌则受流水的侵蚀而呈现边缘圆滑的形态。
我这里说的丹霞地貌是指狭义的丹霞地貌,主要是指广东韶关丹霞山、福建武夷山、江西龙虎山等地处湿润地区的丹霞地貌。这种丹霞地貌发育于陆相的红色砂岩中,沉积层受水流侵蚀、切割的作用非常强烈,崖壁虽然陡直,但是山石光滑圆润,没有嶂石岩那么棱角分明。而且,由于气候湿润,崖壁上总被苔藓、地衣等植物覆盖,再加上流水的环绕,宛如一幅笔触柔和、晕染浓重的写意水墨画,南国风情尽显其中。
虽然同为砂岩沉积地貌,但张家界地貌的石柱林与嶂石岩和丹霞地貌的红障壁相比,差异非常明显。这是因为张家界地貌沉积层上有两到三组发育完全的交错垂直节理——就是岩石表面纵横密布的裂隙,它们把岩层表面分割成了很多“格子”,而格子间的裂隙会成为地表水(雨水或雪水)的理想储存场所。这些储存在裂隙中的地表水在温度降低时会凝结成冰,从而引发体积膨胀,挤压周围的岩石,使它们破碎。这样的过程春去冬来,周而复始,裂隙就会越来越宽、越来越深,在河流和风的搬运作用下,破碎的岩石碎屑被带去远方,而裂隙所分割出的“格子”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逐渐变成了一座座耸立的孤岛,这就是我们今天所看到的武陵源石柱林景观。此外,由于张家界地貌的石英砂岩沉积层中所含的三氧化二铁成分较嶂石岩和丹霞地貌远低,因此张家界地貌的石柱林大部分呈灰色而非红色,这也是张家界地貌的一大特点。摄影/孙建华
反观嶂石岩地貌,沉积层由上层的石英砂岩和下层的砂砾岩和砂质页岩组成。由于页岩比较松软,容易受到水蚀、风蚀等作用的影响,因此最先被剥蚀掉,而上层坚硬的石英砂岩此时还完好无损,于是嶂石岩的陡崖就会在底部被掏出一条岩廊,就像广东的骑楼建筑。与骑楼不同的是,嶂石岩崖壁下方并没有立柱支撑。随着时间的推移,底层松软的岩层被剥蚀得越来越厉害,岩廊也变得越来越深,上方的坚硬石英砂岩终于在重力的作用下垮塌下来,崖壁等于整体向后退了一步。垮塌造成的岩层断面自然无法像水流冲刷得那样光滑圆润,而且由于地处北方半干旱的环境,嶂石岩地貌区的降水有明显的季节性——雨季的暴雨山洪会对山体崖壁造成短暂的开碑裂石的巨大冲击,而旱季则又缺乏流水的“滋润”,显得苍凉萧瑟。因此嶂石岩的崖壁更像是一个铁骨铮铮的北方硬汉,虽婉约不足,但却洋溢着刚劲之美。
然而嶂石岩地貌与同样棱角分明、怪石嶙峋的张家界地貌也不一样。张家界地貌的形成,主要是由于岩层表面发育的垂直节理的“下劈”,将岩层从上到下切成一条条耸立的石柱。而嶂石岩地貌虽然也偶有塔峰,但却是由陡壁表面向内侧发育的楔状侧切裂谷在崖壁上从外向里“掏”出来的,与张家界地貌在动力成因上有本质的区别。而且,由于张家界地貌的沉积层中含有的铁质成分较少,石柱的颜色更趋向灰色系。另外,张家界与丹霞地貌一样,也处在湿润地区,周边水系发达,溪流众多,与嶂石岩相比,这里的地貌显得更为丰富,景观硬朗又不失灵秀。
多年之前,我就去过丹霞山和张家界,曾面对那些连绵圆润的山丘和矗立的石柱而感慨。然而当我站在太行山下的嶂石岩村,抬头仰望对面的赤壁丹崖,如铜墙铁壁,围起了黄土高原。它的延展早已超出我的目力所及,我被这种我不曾体会过的、水平方向的雄伟,深深震撼。 (选自《中国国家地理》2011年第5期 撰文/单之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