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ze=14.44444465637207px] 1978年初春,一个晴朗的早晨。我提着简单的行李,从家里出来。父亲执意要送我,他很兴奋,因为,他的在乡下"插队"多年的儿子,考上了大学,今天要到华东师范大学去报到了。在我的一生中,几次离家出门,都是父亲为我送行,一次是60年代初我到郊区读寄宿中学,一次是"文革"中我去崇明岛"插队落户"。而这一次考上大学,是我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文革"结束后,大学终于又恢复公开招考,1977年秋天,无数像我一样超龄的考生走进考场,在飘着油墨清香的考卷上,追寻那耽误了十多年的宝贵时光。上大学,对我来说,就像做梦一样。我没让父亲送我去学校,他站在弄堂口向我挥手。我发现,白发苍苍的父亲,眼睛里闪烁着泪光。 [size=14.44444465637207px] 那一年,我27岁,父亲67岁。 [size=14.44444465637207px] 踏进校门那一瞬间的感受,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天早晨,大学门口人流不断,来报到的学生从四面八方拥来,他们大多数和我一样,早已超过了读大学的年龄。"文化革命"把我们耽误了十年,能重新踏进大学校门,再当一次大学生,对我们其中的大多数人来说,实在是做梦也不敢想的事情。跨入校门的那一瞬间,我感到自己的眼睛发热…… [size=14.44444465637207px] 华东师范大学,也是一所有悠久历史的大学。她的前身是大夏大学,瞿秋白曾在这里教书。我即将就读的中文系中,有不少我熟悉的作家和教授,譬如许杰先生,徐中玉先生,钱谷融先生,施蛰存先生,他们不仅是有名的学者,也是现代文学史上有影响的作家,能来听他们上课,真是一件幸运的事情。那幢有着圆形廊柱的古罗马式青灰色文史楼,虽然只有三层,但看上去宏伟壮观,给人一种悠久厚实的历史感,仿佛这就是渊博和知识的象征。文史楼三楼的315教室,是中文系77级上大课的教室,我们将在这间大教室里上四年课。华东师大的校园在上海的大学里是最美的,校园里有河,有桥,有花园,林荫道边绿草如茵,灌木丛中曲径通幽。校园里那条河叫丽娃河,河边有一块绿地,叫夏雨岛,这些,都成为同学写诗作文的素材。我们毕业后,中文系的同学成立了一个诗社,社名就叫"夏雨"诗社,诗社的刊物就叫《夏雨岛》。 [size=14.44444465637207px] 我们这一届大学生,最大的特点,是同学之间年龄差异很大,我们班里,年龄最大的同学和最小的同学竟相差17岁。学生的经历也很丰富,有下乡"插队落户"的,有当过工人,参过军的,也有当过教师的。学生来自天南海北,有东北的,有西藏的,也有云南和四川的。不同的经历,不同的地域,不同的年龄,使同学之间的交流和互补丰富而有趣。在中文系这一届的学生名单中,我发现了孙颙和王小鹰。孙颙和我同在崇明岛参加高考,不过他在农场,而我在县城。孙颙那时已经发表了不少短篇小说,他写的短篇小说《老实人的故事》等作品,曾在文坛引起反响。王小鹰是诗人芦芒的女儿,曾在黄山茶林场务农,她当时的特长是写儿童文学,上大学前,就出版过一本写茶林场生活的小说。 [size=14.44444465637207px] 进大学不久,在我的记忆中印象最深的事情,是图书的开禁。一批世界名著重新出版发行,对爱好文学的人们来说,真是天大的喜讯。这也是一个文化专制和封闭的时代结束的象征。新书上架时,书店里出现了极其热闹感人的景象。每一家新华书店门口都有排队购书的长龙。华东师大校园里有一家小书店,每天早晨,中文系的学生和其他系的学生一起,早早地等在书店门口,门一开,大家便蜂拥而入,不管出了什么新书,先买下来再说。那时,阮囊羞涩,但是,我还是倾其所有,将可能买到的书都买了下来。还好,那时书价便宜,四本一套的《战争与和平》才五块钱出头一点点,上下两本的《悲惨世界》还不到两块钱,像砖头一样厚的《红与黑》才一块多钱,化十块钱,便能捧回一大堆新书。这些书,尽管以前都读过,但是,有不少书是偷偷摸摸借来读的,现在,能自己拥有这些书,是一种莫大的满足和幸福。我还买了重新出版的很多诗集,其中有普希金的《叶甫根尼·奥涅金》、有歌德的《浮士德》,有雪莱、拜伦和海涅的诗选。很多中国的现代文学名著也纷纷重版,如巴金的《激流三部曲》、茅盾的《子夜》、曹禺的剧作选、冰心的散文选、艾青的诗选,等等。这些书,也出现在我的小小的书架上。而现代文学中曾经绝迹的一些诗人和作家的作品,如徐志摩、戴望舒、沈从文,虽然不能一下子看到重新出版的书,但在图书馆能借到他们的书,在阅览室里能读到他们的书。对以前所知的文学史,现在大家都开始有了新的认识。 [size=14.44444465637207px] 离那家小书店不远,就是学校的图书馆。华东师大图书馆藏书丰富,阅览条件也好,每天晚上,图书馆的阅览室就成了同学们读书的天堂。读书的学生太多,阅览室坐不下,很多同学早早就等在阅览室门口,门一开,就能进去找一个座位坐下来,然后再去借书。而大多数学生,就在教室里读书、写作、做功课。晚上,宁静的校园里一片灯光。那种景象,非常美妙。我曾经写过一首赞美校园灯火的诗发表在《文汇报》上,由衷地表达了我欢快欣悦的心情。 [size=14.44444465637207px] 校园里学习的风气非常浓,经历了十年"文革"的大龄同学,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女同学们表现得更为突出。那时,宿舍晚上10点以后要熄灯,不少女同学熄灯后在蚊帐里打着手电,点着蜡烛读书。王小鹰告诉我,她们寝室里的同学熄灯后都自己点灯读书,有一个同学点着蜡烛读书时烧着了蚊帐,差点引起火灾。 [size=14.44444465637207px] 值得一提的是当时校园里文学创作的风气。我和孙颙、王小鹰几个人,上大学前都发表过一点作品,进大学后,便特别引人注意,有不少我不认识的同学拿着自己写的诗和散文给我看。那时,文学道路上人头济济,成为作家是很多人的向往。这一届学生中,热衷于创作的同学很多,而且都有生活积累。进大学后,在上课读书的同时,他们的创作欲望也被激发起来。那时没有太多的发表园地,在报刊上发表作品,还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怎么办?同学们自发地在文史楼的走廊里办起了壁报,将自己的创作的作品工工整整的誊抄出来,配以插图,贴在壁报上。一时,办壁报成风,中文系四个班级,每个班都有自己的壁报,发布在文史楼的走廊中。有的甚至以寝室为单位办起了壁报,贴在宿舍楼的走道里。这些壁报,水平不低,以现在的眼光来看,都是纯文学的刊物。每一期新的壁报出来,都吸引很多同学去看,不仅中文系的同学,其他文科或理科的学生,甚至校外的文学爱好者,也闻讯来参观。壁报的读者中,除了学生,还有老师。新出的壁报前总是人头济济,人们对壁报上的文章评头论足,还有人写文章评论壁报上的作品。中文系的壁报,成为校园里一道独特的风景。发表在壁报上的短篇小说、散文和诗歌,有不少后来都被文学刊物和报纸的副刊刊登。我为壁报写的一些组诗和散文,譬如诗歌《海上断想》、《友谊》、《跋涉者的沉思》、《春天,请在中国落户》,散文《小鸟,你飞向何方》、《合欢树》、《旷野的微光》、《诗魂》等,后来陆续在《人民日报》、《诗刊》、《文汇报》、《上海文学》、《萌芽》、《散文》等全国各地的报刊发表,引起不少大学生和文学爱好者的关注。孙颙的短篇小说《螺旋》,后来在萌芽发表,引起不小的反响。人民文学出版社还出版了孙颙的中篇小说《冬》,当时,大学生能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书,全中国恐怕也鲜见。在大学的最后一年,我应《萌芽》丛书的编辑之约,编出了自己的第一本诗集《珊瑚》,作为"文革"后恢复的第一辑"萌芽"丛书出版。而王小鹰则在《萌芽》丛书第一辑中出版了短篇小说集《金泉女和水溪妹》。 [size=14.44444465637207px] 一天,来了一位报社的女摄影记者,要反映校园里文学创作的气氛,并指名要为孙颙、王小鹰和我三个人拍一张照片。在摄影记者的摆布下,我们三人坐在校园一角,做读书讨论状,记者拍了照片,几天后发表在《解放日报》上,照片的说明文字,是介绍我们如何在学习之余坚持文学创作。而我们三个人,确实是和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在大学里,我们一起参加作家协会,毕业后,我们的工作都是文学编辑。1985年,我们曾一起出席第四届中国作家代表大会,1997年,我们又一起出席第五届中国作家代表大会。我和王小鹰现在是专业作家,孙颙现在是上海新闻出版局局长,但一直没有停止写小说。在文学界的聚会时,我们三个人还常常能见面。 [size=14.44444465637207px] 上大学的第二年,中文系成立了一个文学社,名为"草木社",出了几期油印刊物。当时,全国各地的大学都有文学社,我们互相之间还互寄刊物交流,如北京大学、复旦大学、武汉大学,当时都有非常有活力的文学社,都有自己的刊物。"草木社"成立的时间不长,不到一年就解散了。不过,校园里的创作气氛依然非常浓郁。我们曾经和复旦大学文学社的同学有不少交流,那时,复旦大学的学生文学创作也十分活跃,常常联络的有胡平、张胜友、刘征泰和颜海平等人。复旦中文系77级的卢新华在《文汇报》发表短篇小说《伤痕》之后,在全国引起反响,我曾把卢新华请到我们学校,和我们班里的同学座谈。卢新华一夜成名,却还是个单纯的大学生。在我们的教室里,他谈创作《伤痕》的体会,我们班里的几个爱挑剔的同学对他的小说提了不少意见。大家很认真地辩论得面红耳赤。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学生确实有"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豪气和激情。 [size=14.44444465637207px] 那几年,中文系经常举办诗歌朗诵会,全校的学生和校外的文学爱好者都会赶来听。一次,我们在学校的大礼堂里举行诗歌朗诵会,上海的很多诗人都来参加了,其中有老诗人辛笛。朗诵会还没有开始,礼堂里已经坐满了人,只能把大门关起来。可不断地有人要进来,坐在里面的同学只听到大门被外面的同学敲得砰砰作响。老诗人辛笛坐在台上笑着喊道:"好,好,这是春天的敲门声!把外面的同学放进来吧!"大门打开,外面的学生蜂拥而入,没有座位,大家就站在走廊上,挤在舞台两侧。那天晚上,师大的礼堂容纳的人数大概打破了历史记录。诗歌朗诵会上,同学们朗诵了自己的诗歌,校外的诗人们也上台朗诵。有人朗诵了我的《春天,请在中国落户》。辛笛朗诵了他的新作《呵,这儿正是春天》,其中有这样的诗句: [size=14.44444465637207px] 季节到底不同了。 [size=14.44444465637207px] 春天从门窗里进来, [size=14.44444465637207px] 冬天从烟囱里出去。 [size=14.44444465637207px] 寒夜漫漫的尽头, [size=14.44444465637207px] 炉边听腻了老巫婆的童话, [size=14.44444465637207px] 终于和笨重的棉袄一起晒到了太阳。 [size=14.44444465637207px] 发酵的空气流正大量冲击着麻木的神经和细胞, [size=14.44444465637207px] 重新漾起对青春、对光明的向往…… [size=14.44444465637207px] 那天晚上,师大礼堂里的掌声和欢呼声一直持续到很晚。后来有人在校刊上写报道时,称这个夜晚为"诗歌之夜"。现在回忆起来,我仍然非常怀念那时的气氛,就像我当时在一首诗里写的: [size=14.44444465637207px] 世界在我们面前展开, [size=14.44444465637207px] 我们也面对着世界展开, [size=14.44444465637207px] 心是那么纯洁, [size=14.44444465637207px] 热情是那么透明, [size=14.44444465637207px] 我们的憧憬天真得像幼儿的梦, [size=14.44444465637207px] 我们的向往飞舞在星光灿烂的夜空…… [size=14.44444465637207px] 我不知道,二十多年后,在大学的校园里,还有没有这样的"诗歌之夜",但愿还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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