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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雪,儿时我曾经以为,世界上最好看的是雪,最好吃的也是雪。
我的家乡——大理喜洲五台镇,在苍山五台峰下。苍山十九峰,南北骈列,连绵五十多公里,茫茫苍苍,宏伟宏丽,透迤磅礴,正好在大理坝子西边形成一座天然屏障。坝子里气候温和,从不下雪,山顶上却四季奇寒,终年积雪。十九峰海拔平均在三千五百米以上,最高的马龙峰达四千一百二十二米,所以大理坝子里的人,只要你面向西边,不论是在自家的门口、窗前、庭院,或走在街头、路上、田间,抬头就见苍山顶上的白雪。早晨或者傍晚,在红霞的辉映下,那山顶的积雪闪耀着瑰丽无比的奇光异彩。在晴朗的白天,阳光下的积雪覆盖在苍翠葱绿的山峰上,与蔚蓝深邃的碧空相映衬,更显得洁白晶莹、纯净明亮、光辉灿烂!美极了!迷人极了!
古代诗人赞美点苍山:“峨峨点苍山,苍翠极可爱。平列十九峰,峰峰染螺黛”。“所游天下山,曾涉高衡岱。雄阔有过之,明秀无比赛。”之所以觉得苍山比泰山、衡山更“明秀”,就在于苍山顶有终年不化的积雪,苍山下有平明如镜的洱海。记得孩童时看着苍山上耀眼的白雪,我常常想:世上还有什么比雪更洁白纯净、更美丽迷人的吗?没有了!
由于山太高,终年积雪的峰巅高出云表,孤峭插天,崖陡路险,一般孩子上不去,我也始终没有能登上峰顶,去亲自抚摸一下我天天看见和向往的那无比圣洁而诱人的雪。然而卖雪的大姐、大嫂却满足了我的愿望。
“卖雪”——这大概是当年只有苍山下我的故乡才有的特殊供应。每年清明前后直到五六月间,村外的十字路口或街头的大青树下,总有那么一两个白族少女或少妇在卖雪。她们两三个相约作伴,头一天就上山,晚上在山腰的寺庙里投宿,第二天赶在日出以前登上峰巅去挖雪。每人背一个背箩,背箩里装一个大瓦缸,那鲜亮纯净、一尘不染的白雪装满了大瓦缸,就背下山来,分别在街头路口摆摊设点。装雪的背箩和瓦缸前支一张小桌子,桌前有一两个小竹凳。桌子上有一罐红糖汁,有的糖汁里还伴有晒干捣碎的玫瑰花瓣,叫玫瑰糖,有的在糖汁里放一点腌透了的酸梅丝,叫酸梅糖。糖罐旁边有几套碗勺。来往行人,要买一碗雪,她就给你把雪盛在碗里,浇上一些糖汁,你自己用勺搅拌后,坐下或站着慢慢吃。也可以只买一雪饼,拿在手上边走边吃。美丽的卖雪女用她干净的手在瓦缸里抓一把雪,巧妙地轻轻一捏,那雪就变成像大银锭似的一碗,再浇些糖汁,你就可以接过来汲吃。我吃过一碗一碗的雪,但更多地是买吃这种雪坨。假日远足、清明扫墓或中午放学时,用一两分钱买那么一坨雪边走边汲吃,不但解渴消乏,而且只觉得清爽甜蜜、舒服畅快、浑身是劲,仿佛把苍山灵气、洱海秀色和满目春光都汲到肚子里去了!筵席上的美味佳肴,传说中的蟠桃仙果,以及后来我到大城市里经常吃到的冰棍、雪糕,我觉得都远不如童年时代我从卖雪女手中接过的那别有风味的雪坨。
除了雪坨,家乡给我印象最深的风味食品是雕梅。
雕梅既是白族地区特有的上乘果品,也是一种精心雕琢、巧妙制作的手工艺品。它形状如一朵朵盛开的菊花,色泽金黄,清香四溢,食之甜脆无比。白族人家请客送礼,少不了有它点缀。白族姑娘出嫁,奉献给婆家的见面礼,就是一盘精心制作的雕梅。新婚之夜,新娘子要在来宾面前“摆果酒”,在各种点心甜食和果酒中,人们特别关注的也往往是那一盘雕梅,因为它的花色香味和制作水平,正是衡量新娘子是否心灵手巧的重要标志之一。
白族谚语说:“吃杏遭病,吃梅接命。”这种风趣的说法给予梅子很高评价。大理地区多产梅。从洱海东岸一直向北延伸百里到洱源、剑川的半山区,到处是浓荫密布的梅树林。这大概也是剑川、洱源一带的白族妇女特别善做雕梅并形成传统的地理原因。我的祖母是剑川人,她就是制作雕梅的能手。由于每年制作,技巧熟练,上年纪后,眼睛花了,她仍能闭着眼睛用小刀在梅颗上雕出各种细密美丽的花纹。我见过她向村里来请教的姑娘们传授技艺。以盐梅作原料,先用石灰水浸泡半日,取出晾干,再用一把特制的小刀把梅肉雕出连续曲折的花纹,从空隙处慢慢挤出核心,中空如镂,挤核时不能将花纹弄断,压偏之后便形如菊花,用上等红糖浆浸渍数月即成。古代白族诗人曾这样歌颂过雕梅的制作过程:“小小青梅上指尖,巧手翻作玉菊兰;蜜糖浸渍味鲜美,疑是仙葩落人间。”
一九五〇年秋天,我离开家乡到外地上学,没有再见到祖母,也无法吃到她亲手做的雕梅。一九五六年春天,我大学毕业前夕,在武昌珞珈山接到祖母托人写的信,说她很希望再见我一面,并且又亲手做了几罐我最喜欢吃的雕梅,等着我回来吃。我毕业后回到家乡,祖母却已经不在世了。看着祖母的照片和她最后亲手为我做的雕梅,我不禁痛哭失声。
现在街上也能买到小玻璃瓶装的雕梅,据说白族雕梅已开始出口国外。但祖母亲手做的那又香又美、又甜又脆、余味无穷的雕梅,我却再也吃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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