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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东西,无论我们置身何处,无论我们怀有怎样的信仰和世界观,都会从深处从远处一点点温暖我们的心,那就是乡愁。而所有的乡愁,都可归结为四个字:杏花春雨。春雨很小,很细,如烟,如丝,温馨,迷濛,若有若无,正是乡愁的物化。杏花,无疑代表故乡的村落和老屋。或谓“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或谓“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或谓“杏树坛边渔父,桃花源里人家”……故园之思,游子之情,羁旅之苦,于此尽矣。万井笙歌,一樽风月,不足以化解;千里莼羹,西风鲈脍,莫能比之也。
多少年没看见杏花了呢?十八年客居岭南,岭南没有杏花;数载游学东瀛,东瀛只有樱花。
终于看见了杏花。几天前一位同事邀我去郊外踏青,一开始我拒绝了,刚从外地回来,累;而当对方说那里有杏花的时候,我满口答应下来。
那个地方叫少山村。没等进村就看见杏花了。始而一两株、三四株立在路旁野地里,落下车窗看去,果然是杏花。在欲雨未雨阴沉沉的天空和欲青未青乱蓬蓬的荒草地的衬托下,微微泛红的白色杏花让我眼前陡然一亮,顿生惊喜之情。杏花渐渐增多。很快,两山之间开阔的谷地忽一下子铺满了杏花。车在杏花间穿行,如一个不懂风情的莽汉愣生生闯入一群婆娑起舞的白纱少女之中,但觉缀满杏花的树枝仿佛轻舒漫卷的衣袖拂过脸颊,一股久违的杏花特有的清香扑鼻而来。
一行人赶紧下车步行。村外茫茫花海,村中一片杏林。家家皆有杏树,户户红杏出墙——“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诗在这里不是诗,不是隐喻,不是调侃,而是实景、实况。这是真正的杏花村。人在杏花下穿梭,狗在杏花下歇息,鸡在杏花下觅食。喏,那条大黄狗偎着杏树根闭目合眼,那只大公鸡和好几只老母鸡在横卧的杏树枝下或左顾右盼或低头啄地,多幸福的狗多幸福的鸡啊!没准鸡蛋都一股杏花味儿。
拐过“书院旧址”,走过“处女池”,沿一条小路朝后山爬去。两侧山坡陡峭,前方石峰如削,簇拥着山脚一方花坞。这里安安静静,几无人影。我得以独自在杏树间尽情徜徉,仔细打量一片片、一树树、一枝枝、一朵朵杏花。间或有樱桃花。同是五枚花瓣,樱桃花开得重重叠叠,密密麻麻,一副难解难分的样子。而杏花疏朗得多,个体绝不淹没在整体之中。无论开多少朵都一朵是一朵,一朵朵历历在目,矜持、自我,而又和谐、端庄,如黛蓝色的天幕上均匀分布的银星。酷似梅花,但毕竟不像梅花那样孤芳自赏;近似樱花,却有别于樱花的扎堆起哄和华而不实。樱花全是“谎花”,开完什么也剩不下。而这里的杏花开完不出数月,就是满枝满树的“少山红杏”,一张张关公般的红脸膛掩映在茂密的绿叶之中,成就另一番动人景象。
家乡的杏花
我是在有杏花的小山村长大的。小山村很穷,用韩国前总统卢武铉的话说,“连乌鸦都会因找不到食物哭着飞走”。小山村又不穷,因了房前屋后的杏花。杏树是爷爷栽的。前院一棵歪着脖子,几乎把杏花从窗户伸进屋里。后院四五棵踞坡高过房脊,七八月间,熟透的黄杏从房脊噼里啪啦滚到屋檐下。杏固然好吃,可我还是更喜欢杏花。五月开花时节,放学离家很远就能瞧见草房脊探出的杏花,粉粉的,白白的,嫩嫩的,那么显眼,那么温暖,如亮丽的晚霞。近了,但见一只喜鹊在歪脖子杏树枝上一声啼叫,或两只春燕箭一般掠过杏花飞进堂屋。及至春雨潇潇,杏花随之幻化为一窗蒙眬的倩影……
这就是记忆中的故乡,故乡的老屋,老屋的杏花。几十年来,我总想在春雨时节回去看看杏花,但我回去的时候不是寒假就是暑假,杏花当然等不到我,一如我等不到杏花。杏花终究成了一缕绵绵的乡愁。
如今,山村已经荒废,老屋已经易手,杏花还在开吗?还在等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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