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在一个叫微观世界的纪录片里看到了一只屎壳郎推着一个比自己大的粪球,粪球插到了一个比牙签小的树杈上,怎么推都推不动,我就想起我小时候,看到一只屎壳郎推着粪球,我狠狠的上去把它给踩死了。
一 初中的时候,在我们县城来了一个烤羊肉的维吾尔族的老大爷,因为县城百分之八十是哈萨克族,他就显得非常特别,还带了一个眼睛会说话的小男孩。
他们在一个牛肉面馆门口摆了一个烤肉箱子,五毛钱一串,老远就能闻到香味。他是租了牛肉面馆门口的位置,按天缴费。没事的时候小男孩就会围在老大爷的腿边,听着他拽着胡子讲故事。
有一天,一群喝多的酒鬼骂他的烤肉不好吃,老大爷用极其蹩脚的普通话说着:没结婚的羊娃子,香香的啊。但是那群人还是不依不挠的推翻了他的羊肉摊子,煤炭撒了一地。 老大爷一脸的委屈,去不知道做什么。小男孩抱着老大爷的腿哭着鼻子,老大爷抚摸着小男孩的头不敢吱声。等酒鬼走远了,老大爷才收拾着脚下的煤炭和散在煤炭里的切好的肉串。小男孩擦擦眼泪,一起收拾,还拿着一个烤肉使劲吹着上面的灰碳,那样子可爱又可怜。 老板出来的时候,老大爷憋红了脸说:我收拾么干净,今天前没有了,能不能明天再给。老板一脸不悦的说道:赶紧收拾,别影响我做买卖。
那时候全县就这一家是24小时营业的餐厅,我每天路过都会看到这对爷孙俩,他们的晚饭就是一个馕和几个没卖完的肉串,老大爷给孙子喂肉,孙子会咬几口嚼不动就塞到老大爷的嘴里,爷爷就会露出微笑的样子。
二 我的高中寄居在北屯高级中学上学,那里最出名的莫过于额尔齐斯河和平顶山。我的学校就在平顶山脚下,据说平顶山是成吉思汗曾经阅兵的地方。
每天放学的时候,我都会去并不繁华的街道去打台球。那是露天的那种,杆子是歪的,如果你不发力打球,就会看见球在桌面上东倒西歪,好在洞都非常大。一局是五毛钱。我会找一些陌生人打球,谁输了谁掏钱。
有一天,新来的一个摆台球案子的人,市集的台球案子下面都会带着车轮,固定好了就开打,晚上没人了就把案子推回家,而这个新案子就在那里固定着,即使刮风下雨或者覆盖着厚厚的雪都常年不动。原因很简单,摆案子的是一个侏儒,看起来非常滑稽,而收了钱的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残疾人。
每天都会看见这两个男人,侏儒吃力的打扫落在案子上面的灰尘和落叶,残疾人坐在旁边不动声色的看着这一切。那侏儒也就比台球案子高出一个头。
没人的时候,我就找那个侏儒打台球,他每次打得都很认真,认真到瞄球就需要十秒,但是也很吃力,常常摆球在中间就不得不用架杆,而我总是刻意的把白球打到中间,看见他吃力认真的样子,在他那里消耗过我很多的时光,但是从和他打台球,我从来没输过,也从来没掏过钱。每次打完他都会咬着牙对我说:下次一定会赢你。 冬天的时候,他会在案子旁边架个火炉子,就是用一个铁桶里面装电煤,边打边热手。诱人的时候,残疾人就会往桶子里多放点煤,但是大部分时间都没人,两个人就会围着桶子取暖。
我在那里也遇到过很多对手,交过很多学费,其中有一个老汉,我怎么也打不过,越打不过就每次想找他打。
有一次,下雪天我跑到集市打台球,发现那个老汉在和侏儒打球。我就围观上去。雪落在桌子上很快就化了,侏儒戴着手套,打得非常艰难,可是每次结局都是侏儒赢了,老汉总是输一个球。我第一次看到那个残疾人手握着拳头,侏儒一脸的兴奋,最后注入赢了五局,颤巍巍的从老汉手里接过来二块五毛钱。
有一天,我去邮局取家人给的生活费。看到侏儒在那里,看到我来了以后,兴奋地说:我读书少,你帮我写几个字。那字很简单,收信的人应该是他媳妇,他让我写道:新疆很好,给孩子多买些好吃的。我看到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的毛毛钱一并寄了出去。
一次晨读,我看到了侏儒推着残疾人过马路,在过一个马路牙子的时候,怎么也推不上去,我想过去帮忙,侏儒笑着谢绝了,在三次以后侏儒鼓了一把劲推了过去。初升的太阳打照在他们的身上,看着他们渐渐远去,从我的视线消失。
后来有人说起他们,说那个残疾人和侏儒本来是要饭的妈他们一路相遇来到了新疆,并且用他们乞讨的钱买了一个二手台球案子。在写着故事的时候,我更想说,他不是一个侏儒,而是个子不高。
三
大学的时候家里搬到了乌鲁木齐,在一个小山坡上。山上并没有公交车,只有三轮车。从珠江路口到山坡上,山上并没有公交车,只有三轮车,从珠江路口到山坡上有很多人开着三轮车,上车一次是五毛钱。
熟悉乌鲁木齐的人知道这条路很窄,在旁边有一个渠。从珠江路口到山上总有一些三轮车夹杂在汽车中间,有时候很烦,他们总是乱插队。
有一次我晚上回家很晚,打不上车,就在珠江路口干着急。这个时候出现了一个三轮车,一个看起来与我年龄相仿的维吾尔族人,他停下车看看我问道:哪个地方去呢?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上了他的车。
那是一个冬天,车的后面是半封闭的,在他的脚旁边还有一个小桶子,桶子里面放在燃烧的煤炭,他看我有些紧张说道:冬天么,不带个炉子,膝盖会被风吹着疼,那一路我没说话,他就哼着我听不懂的歌把我送到了小山上。到了地方,我给他的钱死活不收,他说:阿达西,这个下班时间了么,我也是回家,不收钱不收钱。
那时候珠江路口总是有十几个这样的三轮车排队拉人,夏天是全敞开,他的车很好认,铺着一个维吾尔人特有的毯子。坐上去会非常的舒服。没有急事我都会等着他的三轮车去下山。
他有高高的鼻子和长长的眼睫毛,说的汉语并不好,却很喜欢和我交流。他问我有女人么.我说单身。他会告诉我,他的孩子五个月了。每次他说孩子,脸上就会露出喜悦笑容。
有一次,我等还久没看到他。第二天我看到他的时候一脸沮丧。他说,孩子生病了,他开着三轮车送到了中医院被交警抓了。那时候三轮车只允许在珠江路和山上活动,在市区被抓是罚款的。 他在路上被抓了,他把三轮车扔给了交警就抱着孩子跑到了医院。我算过他的收入,一次五毛,拉八个人。一天能跑二十来回,收入是八十元。他对我说,这收入很满意。那一次他被罚款了二百元,两天半的收入。
冬天的时候,他在三轮车上装了一个小喇叭,他教过我一首维吾尔歌曲,不过我五音不全,我只知道那歌名叫,睡吧孩子。他说,孩子稍微大一点的时候,就开着三轮车带他去南门吃一家从小就爱吃的面肺子。我说,你不怕交警么。他笑着说,上次要不是孩子生病了,交警能抓伤我吗?
2014年5月22日,乌鲁木齐的公园北街发生了爆恐袭击,那一天我回家发现三轮车都不见了,过了几天,取而代之的十几个面包车,里面都是陌生的面孔。
后来我坐车下山都会戴着耳机听歌,不会说话,有一次竟然听到他第一次见到我哼的维吾尔歌曲,只是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不知道他与自己的孩子好不好。
他曾经给我说过,他的家在南疆,家里的条件并不好。他说,等到三轮车赚了钱就买个二手车,就带着孩子好好转一转乌鲁木齐,来了那么多年,还没好好看看这个城市。他还对我说,快点找个女人,有了孩子你就不会天天那么晚还在外面玩。
四
我并不知道他们任何人的名字,甚至快想不起他们的样子。沈苇 曾经说过,从一滴水去看大海,以前他爱新疆表面上的荒凉、骨子里的灿烂;后来,他爱上了新疆的痛苦、疲惫和莫测。
我曾经疑惑地发朋友圈问:世界那么美丽,为什么我们留在了新疆。
其实在外人眼里古老古怪美丽凄凉到处好风景处处可能危险的新疆,而像很多人对我的留言一样,这是一个有骨有肉的家,我们是新疆的孩子。
那天我和马史坐在一起他问了我一个问题,为什么屎壳郎要推着粪球?
答案竟然那么简单,粪球裹着孩子,粪球是孩子的食物。
我就想起了那个卖肉的老大爷喂着小男孩笑的样子,想起了侏儒让我写字吃力的面孔,想起了那首动人我并没有记住维吾尔歌曲:睡吧,孩子。
我就想起了新疆。
——杨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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