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我们都富有了,有了温度计、游泳池,我仍然愿意用自己的皮肤和身体去感知祖国的江河湖海与八面来风。
郑也夫/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 2006年7月16日
野泳(姑且使用反对者的语汇,尽管我的一些同道会不高兴,我却觉得语言贵在简洁,找一个同样简洁的词汇不容易,所以用它无妨)反对者们的一个看法是,修了这么多游泳池,为什么不去?野泳既然席卷了成千上万人,动机不会是单一的。其中很多人是下岗工人,没这份钱。再这么问,就有“为何不食肉糜”之嫌了。当然其中还有很多不缺钱的,野泳完全是因为喜好,是游泳方式之首选。几年前玉渊潭野泳者中常常看到一位老者,在一位小伙子(从举止看不是亲属,像是警卫员)陪同下来游泳,老者从不与人语,看其气派,地位非凡。他哪里不能游,来这里必是好这一口。
野泳的美感是不野泳的人体会不到的。其一是水面宽阔,无拘无束,不像池子里要不断地折返,因此在自然水域中游泳的松弛感在游泳池中是没有的。其二是景观好,四围绿树环湖,上有蓝天白云,当年笔者曾在皓月繁星下的玉渊潭游过泳。古人谈论某人之野心,有“非池中之物”之说。借用此语,野泳的体验“非池中之感”。若上午或中午在玉渊潭游泳,偌大的湖面上,似乎只有你自己,你会在游动中进入冥想。而白日当头时,闭上双目,面对太阳,划动两臂,眼前是浩大的血色红霞。这些感受难以言传。
我是受到毛泽东游泳习惯深刻影响的人,野泳之积习无可救药。无论走到什么自然水域,能下水我都不会放过。很有几处水域给我留下今生难忘的记忆。玉渊潭不论。第一当属黑龙江八五二农场的蛤蟆通水库。我在那里修过三年水库。该水库三面高山密林,一面是九米大坝。我们那时浇灌混凝土,完工后一身一头的水泥、臭汗,便扎进水库,烦恼随污泥荡尽。1990年我同周孝正、肖家保回农场,返回久违的水库我便急火火地下水。老周过后逢人便说:也夫一口气蝶了一千米。不夸张拔高就不是周孝正了。但谁敢下赌资,我就蝶上八百米。阆中市嘉陵江的游泳很过瘾。在时下的大江中,嘉陵江的水质要算是不错了。新疆的赛里木湖堪称神秘之旅。远远地第一瞥,那湖是一弯深蓝色。走进湖畔遭逢了一场电闪雷鸣,景观奇绝。那湖水来自高山上融化的冰雪。大家都说,太冷,游不了。对冬泳的人这不算什么。八月的天气,我的估算是水温摄氏10度吧。感觉是,洗涤心肺。可惜只神游一遭,且游的时间太短。我评价最高的可以沐浴的水域是楠溪江。楠溪江上美景无穷,很多绝佳山水还躲在深闺中。我下水的地方不是旅游点,在蓬溪村附近。森林公园的司机师傅就住在这个村庄,他们从小就在这里游泳。两岸青翠碧绿,江水清澈,三米以下的沙石历历可见。这里堪称是泳者享乐的童话世界。
我偶然间去过几处高档游泳池。在上海开会,所住东湖路7号“大公馆”(当年杜月笙的住所)的游泳池是“文革”期间所修。我时间密不透风,还是逃会游了一遭。在深圳,学生带我到他们开会的麒麟山庄游了一次泳,惊叹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游泳池。小平同志几次去深圳都住在这里。现在山庄也对外开放。
这些顶级游泳池对我的吸引力远逊于自然水域,或许因为我非池中物,而是自然之子。楠溪江、赛里木湖这等极品,晤面一次足慰平生。平日能在周边的自然水域游泳就很好。粗茶淡饭才是日常生活。
《论语》中我最喜欢的段子是:几位弟子同孔子谈志向,曾点与众不同,说:暮春三月,穿上春天的衣服,同五六个大人,六七个孩子,到沂水中游泳,在雩坛上兜风,而后唱着歌回家———原话是:“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听后说:我与曾点同道。好友李晓宁对我讲过某伟人的一句话:“富人用温度计测量温度,我们用皮肤。”令我感动。即使我们都富有了,有了温度计、游泳池,我仍然愿意用自己的皮肤和身体去感知祖国的江河湖海与八面来风。(新京报)
郑也夫:我是一个很江湖的人(新世纪周刊2008年1月29日)
郑也夫是野泳爱好者。他曾在《新京报》上写过数篇文章,为玉渊潭游泳者辩护。有次郑也夫跟爱人去玉渊潭公园, 正好遇上几个野泳爱好者跟公园管理者吵架。后者劝野泳者离开,野泳者拿出报纸亮给管理者看:“郑也夫这人还行啊,是条汉子!你看人家教授都说这个好!”
“你在北京常游泳的人里去打听打听,他们都知道我。”郑也夫提到这点很是得意。
郑也夫看得最多的电视频道是CCTV5,他最喜欢看的节目是竞技体育。“我是一个很好斗的人。”郑也夫这样给自己总结。
给市长书记的公开信
2008年1月21日,郑也夫在博客上挂出《给刘淇书记和郭金龙代市长的公开信》。在信中郑也夫称,野泳是北京市民多年来的历史传统,希望“市长亲自出面,协调各种关系,将玉渊潭公园开辟成北京市民的合法游泳场所”。
“没别的办法了,只能这样。”郑也夫说。
58岁的郑也夫生长在毛泽东号召全国人民到江河湖海中游泳的时代。上世纪六十年代时,玉渊潭公园里的大湖成为北京市最大的野泳爱好者集散地。到七八十年代,“人仍然很多,夏天晚上去那边,在里面游泳的人聊天的声音跟蝉叫一样响 ,哗啦啦的,都有点震得慌。”
郑也夫认为,因为这里的水面较大,且水质相对干净,玉渊潭公园因此成为北京人游泳的胜地。“老工人每天冬天都要在湖面上开冰,最牛的时候能开出10米宽,80米长。容易吗?”
“在那里游泳绝对是一大乐子。”郑也夫说,“好多人非常热爱野泳,多数是百姓,大家玩得非常高兴。拎着象棋扑 克牌老玉米,聊天吹牛下棋打牌,吃点老玉米就下去游一会儿,在这一玩儿就是一天。这个公园没有任何名胜,没什么供国际 友人、外地游人逛的东西,完全是个市民的公园。”
“毛泽东不在了,公园里的游泳悄悄地失去了合法性。”郑也夫说。70年代末,玉渊潭公园管理处在湖边挂起一个 牌子:此地禁止游泳。“但是从来没有真的派人出来禁止过,公园和游泳的人相安无事。他挂牌子的意思就是说:出了事你自己负责。”郑也夫曾在玉渊潭附近住了很长时间。跟多数人一样,郑也夫在这块牌子底下大游特游了20年。
野泳合法性真正受到威胁,是在2004年7月。公园管理人员开着汽艇拿着喇叭,朝湖里游泳的人大声喊话:不要游,不要游!“我跑去看过好几次,水里的人有点畏惧大喇叭,他们也跟管理者博弈。汽艇一来就上岸,汽艇一走又跑水里去 了。也有一些七八十岁的老同志,我就是不上来,你能怎么着。也奈何不了他。”
“玉渊潭公园与园林局显然成命难收,而游泳者的抗议之声持续至今。这种僵持的局面既不利于安定团结,又有损一 个奥运主办城市的形象。”在《公开信》中,郑也夫写道。
“之所以要给上面写信,因为我们已经放弃了其他的途径。比如找公园方面谈,找园林局领导谈,上两会政协提议案 ,我们对这些举动已经失去信心,彻底失望。”北京市冬泳协会主席是位八十多岁的退休干部,他看到郑也夫曾在媒体上写过 很多为野泳辩护的文章,便找到他一块商量,“我们俩一拍即合:这件事必须要上达到北京市最高领导。当时是王岐山。等征集到3000人签名的时候,王岐山已经离任了。”
一个在市委办公室工作过的朋友告诉郑也夫,这信件书记和市长绝对看不到,秘书是不会呈送的。“我半信半疑。相 信多数信件不会呈送,疑惑不都如此,以为3000人签字的信尚有呈送的可能。但我自知有辱使命??很可能此信上网后, 首长还没看到我们的信件。乃至信息从这里反馈到首长,也未可知。”《公开信》说。
野泳合法化给北京增光
野泳会得到法律上的支持吗?你觉得这事最后会是个什么结果?
你问结果我不知道。现在有一个《公园管理法》,我仔细研究了这个法,它规定要在允许游泳的地方游泳,但有允许 的地方吗?没有。但如果某个公园允许游泳,跟这个法根本就不矛盾。
我们做这个事情的目的就是:让我们合法地在这里游泳。说实在的,这是给北京市民包括北京市政府脸上增光的事情 。管理者审美的问题太大,他们认为有碍观瞻,就以自己一厢情愿来决定社会生活。(本刊记者/张雄 节选)
编后语:郑也夫教授大概始料未及的是,自从2012年,水官等相关部门在京城多个天然水域岸边水下布下了螺旋交叉刀片刺网,埋下了巨大隐患。冬泳人十之八九都被割伤过,深受其苦,早就预感到非出人命不可,果然还真出了人命。
北京三家店水库,是众多百姓长年累月游泳嬉戏的水域,但岸边水下却暗藏层层叠叠的螺旋交叉刀片刺网。2014年12月23日约10点,在三家店水库冰面上一小伙踏冰玩耍,不料岸边冰层没冻结实掉下了冰水中。水深只有1.2米。1米2的水深要不了小伙的命,致命的原因是三家店水库岸边水下布满大量螺旋交叉刀片刺网,割断了小伙大腿动脉血管,流血过多,当场昏厥休克死亡,小伙子刚28岁。
2016年8月,北京市政府又一次以环境保护,整治自然水域“野泳”的名目,开展了各部门联合执法统一行动。沿着颐和园昆玉河到玉渊潭公园,使用带有锋利刀片的滚筒形状的铁丝网,来阻止冬泳锻炼身体的老人们靠近自然水域各个下水点。
冬泳人几经抗争,终于夺回了昔日的游泳点,然而,京城水管等部门隔三岔五、防不胜防的愚昧粗暴举措何时能停歇呢?!昔日游泳圣地,颐和园的团城湖,何时能重回冬泳人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