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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 日本推理佳作(小说)——《幻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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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2-5 09:27:5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楼主| 发表于 2018-2-5 09:40:45 | 显示全部楼层
幻夜 第1章

    昏暗的工厂里,机床的黑影排成一排。那样子让雅也想到夜晚的墓地。不过,老爸要进入的坟墓并没有如此气派。黑影们看上去就像失去了主人的忠实奴仆。它们也许正和雅也怀着同样的心情,静静地迎接这个夜晚。

    雅也把盛着酒的茶碗送到嘴边。茶碗的边缘有个小缺口,正好碰在嘴唇上。喝干后,他叹了口气。

    旁边伸过一个酒瓶,把酒倒入他的空茶碗里。

    “以后在各方面都会有困难,但不要气馁,加把劲儿吧。”舅舅俊郎说。覆满他整个下巴的胡须已变得花白。他的脸红红的,呼出的气息有股烂柿子味。

    “也给舅舅添了不少麻烦。”雅也言不由衷地说。

    “这倒没什么。我担心你以后怎么办。但你有一技之长,应该不愁找工作。听说西宫的工厂已经录用你了?”

    “是临时工。”

    “临时工也行。这年头有个饭碗就不错了。”俊郎轻轻拍了拍雅也的肩膀。雅也对他这样触碰自己感到不快,但还是讨好地冲他笑了笑。

    灵台前还有人在喝酒,是与雅也的父亲幸夫关系最亲密的三个人——建筑队老板、废铁商和超市老板。他们都喜欢打麻将,经常聚在雅也家里。生意好的时候,五个人还曾一同出游釜山。

    今晚守夜,露面的只有这三个人和几位亲戚。雅也没有通知太多的人,人少也是理所当然,但雅也认为就算都通知了也不会有太大差别。那些客户就不用说了,同行们也不可能来,就连亲戚们都是上完香便匆匆离去,似乎生怕待久了雅也会开口要钱。亲戚中留下的只有舅舅。至于他不回去的原因,雅也心知肚明。

    建筑队老板把瓶里的酒喝光了,这是他们的最后一瓶酒,剩下的只有俊郎像宝贝似的抱在怀中的那瓶了。建筑队老板一边慢慢舔着杯中只剩三分之一的酒,一边望着俊郎。俊郎一屁股坐在炉子旁,一边啃鱿鱼干,一边独酌。

    “我们该告辞了。”废铁商先提了出来。他的杯子早就空了。

    “是呀。”另外两个人也慢慢抬起了屁股。

    “雅也,那我们回去了。”建筑队老板说。

    “今天各位在百忙之中还专门过来,真是太感谢了。”雅也站起身低头道谢。

    “虽然帮不上什么大忙,只要我们能做到的尽管说,会帮你一把的。”

    “是啊,以前也受过你们家老爷子的关照。”一旁的废铁商说。超市老板默默地点点头。

    “你们这番话让我心里踏实多了。届时还请多多关照。”雅也再次低头致意。三个明显见老的人也点头回礼。

    他们走后,雅也锁上门回到屋里。和工厂相连的正屋里,只有一间六叠大的和室和一间狭小的厨房,二楼还有两间相连的和室。三年前母亲祯子病死前,雅也连自己的房间都没有。

    在摆放灵台的和室里,俊郎还在喝酒。鱿鱼干似乎已经吃完了,他正把手伸向建筑队老板等人留下的花生米。

    雅也开始收拾零乱的东西,这时俊郎怪声怪气地说:“说得倒好听。”

    “啊?”

    “前田那老家伙。说什么能做到的尽管说,会帮忙的。真是口是心非。”

    “那不过是客套话。他们手头也很紧。”

    “那倒不是。就说前田吧,通过接些小活,倒是挣了不少小钱。我觉得按说他能帮你爸爸一把。”

    “我爸并没想依靠那些人。”

    俊郎闻言冷哼了一声,歪歪嘴角说:“怎么会呢,你什么都没听说?”

    俊郎的话让雅也停下了正在摞盘子的手。

    “手头没钱偿还买车床的贷款时,幸夫最先想到的就是和那三个人商量。但是,他们不知从哪儿听到了消息,全都关门不见。那时候哪怕有人拿出一百万日元,情况就会大不相同。”

    “舅舅,这事你听谁说的?”

    “你爸爸。他曾生气地说,生意好的时候都笑眯眯地围在身边的那些人,一旦生意衰落,立刻态度大变。”

    雅也点点头,又开始收拾。这事他第一次听说,但并不意外。他原本就不信任那三个人,已去世的母亲也讨厌他们。母亲的口头禅是:“不管跟谁一起出去都一样,买单的总是你爸。”

    “肚子饿了。”俊郎嘟哝着。一升装的酒喝光了,盘子里的花生也没了,雅也把空盘子放到托盘上。

    “还有什么吃的吗?”

    “馒头倒是有。”

    “馒头呀。”

    雅也斜瞥了一眼皱着眉头的俊郎,然后把放着脏碗盘的托盘端到厨房,放进水池。水池马上被塞满了。

    “雅也,问你点别的事。”身后传来说话声。雅也扭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俊郎已站在厨房门口。“和保险公司谈过了吗?”

    终于说到正题了。雅也心里这样想,脸上却不露声色,只是摇了摇头:“还没有。”他插上烧水器的开关,从里面倒出热水,开始洗餐具。水原家的房子建于四十年前,没有可以直接出热水的设备。

    “你已经联系了吧?”

    “忙这忙那的,还没顾上。这时候如果保险公司来人,反而麻烦。”

    “也许是这样,但还是尽早办理为好。手续办迟了,赔付也会相应推迟。”

    雅也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他清楚俊郎的用意。

    “有保险证书吧?”俊郎说。

    雅也的手停了一下,随即又开始刷盘子。“有。”

    “能让我看看吗?”

    “嗯……过会儿拿出来。”

    “我想确认点事情。这些东西明天刷就行,现在马上拿给我看看。要不然告诉我在哪儿,我自己去拿。”

    雅也叹了口气,放下了满是泡沫的海绵。

    和室的角落里放着一个小茶柜。那是父母结婚后不久买的东西,年代相当久远了。柜子最下方的小抽屉里放着一个蓝色文件夹,里面仔细收放着寿险、火灾保险和车险等合同资料。母亲最擅长这类需要细心周到的工作。雅也觉得,母亲死后,工厂才开始出现经营漏洞,尽管以前只要母亲对工作提出意见,父亲都会大发雷霆,说女人不该插手工作的事。

    “三千万日元呀,果然。”俊郎手指夹着点燃的香烟,看了看文件夹。他有些不满,或许因为金额比预想的要少。

    “听说是从银行贷款时被要求入的保险。”雅也说。

    “扩大工厂规模的时候吧?”

    “嗯。”

    那是一九八六年,正是整个日本都头脑发热的时期。

    俊郎点点头,合上了文件夹。朝着半空吐了几个烟圈后,他对雅也说:“剩下的借款还有多少?”瞬间,他混浊的眼球似乎亮了一下。

    “大约是……两千万。”

    上周和债权人进行了商议。当时雅也也在场。

    “那么,就算把钱全还了,也还能剩下一千万。”

    “算是吧,但不清楚实际会怎样,也不知保险金会不会全额支付。”

    “肯定会支付,又不是死于非命。”

    雅也沉默着。他想说,不是死于非命还是什么?

    “雅也呀,估计你也听说过……”俊郎把手伸进了上衣口袋。

    雅也已猜到他会拿出什么东西。不出所料,俊郎掏出一个茶色信封,从里面取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在雅也面前展开。

    “你妈妈去世前——那已是三四年前的事了——说是需要一大笔钱,过来求我,我呢,就给她凑了四百万。后来经济不景气,我也不好意思催亲姐姐还钱,所以一直拖到今天,可是,我的生意也不行了。”

    俊郎以神户和尼崎为中心做眼镜和钟表的批发生意,全都批发给了镇子上的小零售商,整日从早到晚开着小货车四处奔波,凭借多销提高收益。泡沫经济崩溃后,他的收入明显减少,那些小零售店已经没了再进货的能力。但俊郎资金周转紧张,原因不仅如此。雅也记得以前母亲曾说过,俊郎炒股赚了不少钱,尝到甜头后,就再也不想努力工作了。

    “我真不想说这些事。”俊郎愁眉苦脸地搔着头,“我也借了钱,而且是高利贷。如果一直不还,不知他们会怎样对我,说实话,我很为难。”

    “嗯,我明白。”雅也点点头,“别处的借款清算完后,会把钱还给舅舅。”

    “是吗?你能这样说,我就得救了。”俊郎龇着黄牙笑了,“对方不是一般人,他们也知道我借给你们家钱了。所以,如果我无法还钱,他们就会让我交出借条,最终还会给你添麻烦。我一直左右为难。”

    “肯定会还您。”雅也又说了一遍。

    “呃……太好了。在这种时候,真不好意思。”俊郎摆出一副过意不去的面孔,指间夹着香烟,双手交叉以示歉意。

    喝光仅剩的一点啤酒后,俊郎说困了,就上了二楼。他以前经常来这里,对哪个壁橱里放着待客用的被褥了如指掌。

    竟然说妈妈去求他,借了一大笔钱!

    父亲说过借钱的经过。父母在俊郎的唆使下买了投机股票,不,确切地说是被卷入了俊郎操作的投机。俊郎说由他先垫上,让幸夫写下借条,好像还说借条没有太大意义,只是形式上的。幸夫做梦也没想到会被妻弟所骗。事到如今,就连俊郎是否真的在买卖投机股票都让人怀疑。

    雅也转向殡仪馆推荐的最便宜的棺材,盘腿坐下。父亲的遗像看上去一脸虚无。可以想象他临死前肯定也是这副表情:失去了一切,绝望,对未来失去了信心。

    雅也站起身,打开通向工厂的玻璃门。冰冷的空气迅速包裹了全身,他打了个冷战,穿上拖鞋。水泥地面像冰一样寒冷,四周弥漫着刺鼻的机油和灰尘的气味。他不喜欢,但从小就已闻惯。

    他抬头仰望房顶。钢骨的房梁横贯左右。尽管光线昏暗看不清楚,他却能在心里描绘出房梁上生锈及油漆脱落的样子。其中一块酷似日本地图。

    就在前天晚上,雅也回到家,发现在那日本地图的正下方垂着绳子,父亲吊在那儿。

    亲眼看到吊在钢骨下的父亲时,雅也竟然没感到震惊。不,不能说完全没有。他扔掉了手中的超市购物袋,慌忙跑到父亲身边。站在寒冷彻骨的工厂里,仰望着已彻底不动的父亲的遗体,“该发生的事情果然发生了”的想法确实从他脑中一掠而过。他早已预料到这一天会在不远的将来到来,却从未多想。

    身体还在颤抖,雅也披上了挂在墙上的防寒夹克。这件衣服对身高足有一米八的他来说有些短小,相反,不足一米六的幸夫穿上则过于肥大。

    他把手伸进口袋,手指碰到了烟盒。取出来后,发现里面还塞着一次性打火机。还有几根香烟,也许是幸夫剩下的。

    雅也叼起一根有点弯的烟,点着火,一边望着工厂里贴的写有“禁止吸烟”的纸条,一边吐出烟雾。那是还有工人的时候贴的。只剩下父子二人干活时,父亲开始叼着烟站在机器前。

    父亲遗留下的香烟潮了,特别难吸。雅也抽掉三分之一,便扔进了父亲用来当烟灰缸的空罐子。

    雅也突然想起了什么,走到一台机器前。那是一台放电加工机,正如它的名字,是靠放电现象将金属加工成特定形状的装置。它很特殊,而且价格高昂,在一般的街道工厂里很少见。刚买入的时候,父亲曾雄心勃勃地说:“不论什么时候有人委托咱们造模型,都不用担心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几年后,这类工作锐减。

    机器旁边有一个小橱柜。雅也打开柜门,取出一只蒙着一层薄灰的长方形玻璃瓶。他用袖子擦了擦灰尘,依稀能看到“OldParr”的字样,一摇,发出了液体的声音。

    “怎么会有这种荒唐事!从没听说过!”那时,雅也的话把周围的工人们都逗笑了。只有一个人满脸认真——父亲幸夫。

    “不,我刚听说时也觉得肯定是骗人。但那是制造厂的人说的,断言加工速度能提高二三成。”

    “肯定是别人骗你玩呢。喂,老爸,别试了,多可惜呀。”

    “不试怎么知道。”幸夫说着把OldParr里的液体咕嘟咕嘟地倒了出来。

    加工槽里原本有油,使机器放电,但幸夫不知从哪儿听说,往油里加入威士忌能提高加工速度,而且威士忌越高级,效果越好。没过多久,幸夫就发现自己被人耍了。看着左思右想的他,雅也等人捧腹大笑。好长一段时间,机器周围都散发着威士忌的气味。

    雅也打开瓶盖,直接对着嘴竖起了瓶子。倒入口中的黏稠液体和那时的味道一样。

    约五年前,泡沫经济正处于高峰期。

    幸夫竭力想把水原制造所发展成规模更大的工厂。靠一台二手车床起家的制造所,由于赶上了经济高速增长的浪潮,最终发展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金属加工厂。幸夫的梦想是实现进一步的飞跃,直接从大企业接到订单。如果只接双重承包业务、三重承包业务,工厂没有发展前途。幸夫经常这么说。

    在那之前,雅也一直在家电制造厂的机械部工作,制造生产设备。那时他从技校毕业已两年了。幸夫提出让儿子辞去工作在家里帮忙,因为他有一定的把握。当时经营状况确实良好,雅也丝毫没有担心。

    但现在回过头去看,不能否认那个时候相当勉强。出口产品大部分在当地生产,在这种潮流下,东南亚逐渐成为竞争对手。日本的承包企业想要有活干,就被迫大幅削减成本。

    那时几乎没有真正有实力的企业,有的只是浮夸的数字。大多数人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反而在银行的花言巧语下积极进行设备投资或扩大规模。所以,雅也并不想只责备父亲。当时大家都很浮躁,并错误地认为这种盛况会永远持续下去。

    即便如此,回顾这两三年业绩的下滑情况,雅也仍有些头晕目眩。最初认为只是今明两天没有工作,接下来觉得只有自己这一行没活干了,之后才发觉不对——也不是对不对的问题,当觉察到原来是日本的产业整体下滑时,已无法支付工人的工资了。

    经过再三恳求,才从有长期业务往来的公司要到一点订单,但仅勉强够维生,无法指望还清巨额贷款。上个月水原制造所只生产了一个高频淬火用的线圈,先把铜管敲打加工,然后焊接,值不了几万元。今年过年连年糕都没买。

    水原父子几天前和债权人商议,决定了水原制造所的命运。他们手头一无所剩,今后需要决定的只是什么时候搬出去。

    “走投无路了。”债权人走后,坐在工厂角落里的幸夫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本就身材矮小的他曲着背,让雅也联想到枯萎的盆栽。

    已经猜到父亲会自杀,却故意不去想?这种说法并不准确,确切地说,是故意假装没有注意到父亲将自杀的迹象。装给谁看呢?不是别人,正是雅也自己。如果注意到了,尽最大的努力去阻止父亲自杀,是身为人子应尽的义务。

    注视着父亲潦倒的背影,“干脆死掉算了”的想法从雅也心中掠过。他知道父亲入了寿险。因此,看到父亲上吊身亡时,他最真实的想法是“这下总算解决问题了”。

    威士忌喝光了。雅也把瓶子扔到地上,方形的瓶子只滚了半圈就停下了。看了看墙上的钟,天快亮了。

    雅也刚要回屋睡觉,脚掌突然受到冲击,一下没站稳,趴在了地上。

    地板伴随着轰响声开始剧烈地起伏震动。他惊讶地环顾四周,但还没看清楚,身体已经像从斜坡上滚落下来似的滚起来。

    雅也撞到墙壁,停了下来,地面的摇晃依然没有停止。他马上抓住了身边的钻床。四周的情景让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钢骨支撑的墙壁开始大幅度弯曲,挂在墙上的黑板、钟表、工具架全掉了下来,在半空中飞舞,足有几百公斤重的加工机器的支架都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

    头顶上传来断裂声,紧接着落下无数板片。屋顶塌了。

    雅也根本无法动弹。当然也有恐惧的因素,但过于剧烈的晃动使他无法站立。他凑到钻床边,双手护住脑袋。地面一刻不停地震动,沙尘暴般的东西向他全身扑来,时不时传来爆破般的声响。

    他透过指缝看了看正屋。从洞开的大门看到了父亲的棺材,棺材已从架子上滑下。灵台已面目全非。

    紧接着,巨大的块状物体落了下来,房屋随之消失。刚才还摆放灵台的地方瞬间已变成一堆瓦砾。

    雅也不太清楚晃动持续了多久,四周总算平息下来后,身体却依然感觉晃动尚存,恐惧也没有消失。他在原地蹲了很久,之所以决心站起身,是听到有人喊“着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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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5 09:41:14 | 显示全部楼层
幻夜 第2章

    雅也环顾四周,提心吊胆地站起来。工厂的墙壁几乎已全部倒塌,其中一部分是向内倾倒的,幸好结实的加工机器保护了他。他的防寒夹克上四处撕开了口子,幸运的是他并没有受重伤。

    从已没有墙壁的工厂里走出来,看到周围的情景,雅也惊呆了。街道消失了,原本在对面的菜饼店和旁边的木房子全被毁得面目全非,甚至无法辨别道路与房屋。

    有人在惊慌地哭喊,雅也向发出声音的方向看了看。是一个身穿灰衣的中年女子,她的头发也是灰色的。定睛一看,还有其他人在。真是奇怪,此前那些人的身影根本没有进入雅也的视线,可见废墟的场景让人震惊到了何种程度。

    中年女子注意到了雅也,便满脸是泥地跑过来。“我孩子在里面,请帮帮我。”

    “在哪儿?”他开始向前跑。她指着砖瓦房顶完全塌落的房屋。窗框或断或弯,玻璃碎片四处飞舞,有一处已开始冒烟。

    雅也觉得靠一己之力很难救人,便环顾四周,发现没有人顾得上伸出援手。雅也便用落在地上的木块一点点地清除压在房顶下的瓦砾。一直蹲在地上从缝隙往里看的女子突然高声喊道:“啊,那,是我的孩子,是孩子的脚!”

    什么?正当雅也想往里看时,之前冒烟的地方突然蹿出了火苗。

    “啊,啊,啊!”女子瞪大了眼睛惊叫着。火势迅速蔓延,刚才还能瞧见的地方已被完全掩盖。没有任何办法了。女子发出了怪兽般的叫声。地狱!雅也摇着头向后退去。

    随后有些地方陆续开始起火。总也不见消防队员的身影,眼看着家人或财产被火舌吞噬,人们却束手无策。

    水原家的正屋全毁了,但没有着火。雅也呆呆地走近。

    舅舅被房梁压在底下,仰面倒地,一动也不动。

    雅也的眼睛捕捉到了一个东西——从舅舅的上衣口袋里露出来的茶色信封。他小心翼翼地走到舅舅身旁,蹲下,抽出了信封。

    这样,借钱的事就一笔勾销了——他想着,看了一眼舅舅,不禁吓了一跳。舅舅睁着眼睛,正用混浊的眼球注视着他,嘴唇在动,似乎想诉说什么。

    非理智的、近似本能的东西在驱使雅也行动。他毫不犹豫地捡起旁边的瓦砾,向舅舅的脑袋砸去,心中了无惧意。俊郎哼都没哼一声,就闭上了眼睛,额头裂开了大口子。

    雅也站起身。在这里已无事可干了,反正这工厂和房子早已是别人的了。

    他正想离开,忽然发现眼前站着一个年轻女人。

    她什么时候开始在这儿的?在这儿干什么?雅也一无所知。但他确信,刚才自己的所作所为已被这个素不相识的女人看到了。

    雅也注视着她。她看上去二十四五岁,身穿奶油色运动衣,或许是当睡衣穿的,没有化妆,长发束在脑后,瓜子脸,尖下巴,正睁着微微上翘的眼睛凝视着他,一动不动。

    他一步步走近她。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干什么。

    就在这时,地面再一次摇晃起来。

    雅也失去了平衡,当即双膝着地。随着吱吱嘎嘎的响声,立在旁边的铁柱子倒了。不断传来周围的建筑物轰然倒塌的声音。他突然注意到不远处又发生了火灾,火势在迅速蔓延。

    那女人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雅也四处张望,大火使周围烟雾弥漫,看不到远处。

    有什么东西落到了雅也身旁。是咖啡店的招牌,里面带着照明灯。他抬头一看,倾斜的二层楼房耷拉着断开的电线。这里太危险!

    他向南走去,脚上还穿着拖鞋。那边有所小学。

    路面起伏,裂缝四处可见。道路两边是一片片倒塌的民居和建筑。火舌四处肆虐,人们在哭喊,整条街都在燃烧,却仍看不见消防队的踪影。雅也帮着救了几个人,但能保住性命的不到一半。每当碰到人们冰冷的手脚,他都感觉这是场噩梦。

    终于出现的消防队员们望着眼前让人震惊的一片火海,同样束手无策。他们的灭火设备全无作用,手持不出水的灭火软管呆呆伫立,遭到了受灾群众的责骂。

    “干什么呢,快……快灭火呀!房子不是在烧吗?”

    “可、可没有水呀。”

    “里面还有人呢,你们在干什么?”

    就在消防队员和受灾者争论的时候,无数房屋被烧毁,很多人失去了生命。一路上目睹了太多这样的场景,雅也终于来到了小学的操场。校园里铺了蓝色的塑料布,从附近逃到这里的人都蹲在上面。

    校园的角落里摆放着桌子,几个穿防寒服的男人在向受灾者发纸。雅也走到近前。

    “受损情况怎样?”一个戴着防寒帽的中年男人看到他,问道。这人胳膊上佩着袖章,看来是消防员。

    “住宅和工厂塌了。”

    “有人受伤吗?”

    “这个……”雅也思索片刻后答道,“舅舅死了,也许吧。”

    中年男子只皱了一下眉头,点了点头。看来出现死亡已不是什么稀罕事了。

    “遗体呢?”

    “没动。被压在房子下面。”

    “哦。”那人又点了点头,把一张草纸递给雅也,“请写下你的住址和姓名。尽量把受害情况写详细。如果可以,再画上地图,还有已去世的人的情况。”

    雅也借了根铅笔,离开那里,坐在塑料布边上,先在草纸上写下姓名和住址。

    把受灾情况大致写完后,又添上了舅舅米仓俊郎死亡的情况。他不记得俊郎的住址及联系方式。

    到了下午,雅也和消防员一起回到家中,去确认俊郎的遗体。和地震刚发生时一样,俊郎依然被压在房梁下。从额头流下的血已发黑凝结。

    “真不幸。肯定是房顶塌落时被什么东西砸中了额头。”上了年纪的消防队员说。雅也默默地点点头。

    “还有没有别人?”消防队员问。

    “没有了,不过……”

    “怎么了?”

    “还有父亲的遗体,昨晚正在灵前守夜。”

    “啊。”消防队员露出了意外的表情,随后微微歪了歪嘴,“如果不是地震的受害者,能往后推一推吗?要优先救助还活着的人。”

    “可以。”雅也答道。

    俊郎的遗体要被运到附近的体育馆。雅也一同去了,那里已运来了二十多具遗体。有些人悲痛地蹲在放在地上的遗体旁,像是死者家属。

    警察逐一验尸。查看俊郎的尸体时,雅也接受了警察的询问。

    “和工厂相连的正屋完全塌了。我当时在工厂里,所以没事。”

    对于雅也的说明,警察似乎没有任何疑问,他们肯定已见过多具额头裂开的尸体。

    “米仓先生有家人吗?”警察问。

    “几年前离婚了。有一个女儿,结婚后去了奈良。”

    “能和他女儿取得联系吗?”

    “不好说。我先问问亲戚,估计问题不大。”

    年长的警察似乎在思考什么,沉默片刻后开口道:“请你尽量想办法和他女儿联系上。如果还有别人可以认领遗体,那另当别论。”

    “当然可以,可现在手头没有写着亲戚电话号码的本子,或许需要一段时间。”

    “没关系。大家都很难取得联系。”警察沉着脸,或许他也是地震的受害者。

    验尸草草结束了。不断有遗体运来,负责验尸的人根本顾不上细致检查。就算仔细检查,也不可能查清瓦砾直击俊郎额头的原因。

    雅也离开俊郎的尸体。一张折叠起的乒乓球台被当成了墙壁,他绕到后面。那里坐着几组面带疲惫的人,像是一个个家庭,都是轻装打扮,只在睡衣外披了条毛毯,紧紧凑在一起,靠彼此的体温来保暖。

    雅也坐在角落里,靠在墙上。这一切似乎都不是现实。整个城市突然被摧毁,许多人因此丧命,今后肯定还会出现死者。这世界究竟会成什么样子?自己以后该怎么办?

    他想起砸碎舅舅额头时的触感。他只觉得那是梦中发生的事。究竟是不是自己干的,他并不确定。

    又有新的遗体被运来。这次是两具,摆在雅也身边,被毛毯包裹着,情况不明。

    随后,刚才的警察和一个女人走了过来。看到那个女人,雅也立刻僵住了——正是他杀舅舅时,在旁边的那个女人。

    雅也赶紧藏到乒乓球台后面。

    “你的姓名?”

    “新海美冬。新旧的新,大海的海,美冬就是美丽的冬天。”女人细声细语地回答。

    新海,雅也对这个姓氏有印象。就在自己家旁边的公寓里,住着一对姓新海的夫妇。他曾见过那家的丈夫。几年前的年末,在街上巡逻值夜班时,他们曾在一组。那人六十岁左右,体形偏瘦,据说刚从公司退休,很有气质,一看就知道曾经是公司的精英,但不清楚为什么会住在破旧的公寓里。

    “去世的是你父母?”警察接着问道。

    “是的。睡觉时房顶突然塌了下来……”

    “能告诉我房间构造吗?”

    “只能说个大概……我以前不住在那里。”

    “哦?那你住哪儿?”

    “东京。不过,我已经退掉那边的房子,本打算今后和父母一起生活。”

    “哦。”

    询问继续着,警察和女人的声音渐渐变小了,雅也听不清楚。除了说父母是被房子压死的之外,那女人好像也说不出什么了,连自己是怎样得救的也不清楚。

    调查完毕后,新海美冬跌坐在父母的遗体旁。雅也从乒乓球台后面看清楚后,便走开了。

    把俊郎的遗体运出的时候,雅也只拿了自己的钱包,里面有三万多元。幸亏把来守夜上香的客人放的礼金移到了钱包里。他摸着口袋里的钱包,走出了体育馆,想去买点吃的。

    商店几乎都倒塌或关门了。侥幸逃过一劫的便利店门前排起了长龙,估计就算在这儿排队也没希望买到食物。雅也走来走去,连脚都失去了感觉,最后还是回到了体育馆。

    来体育馆避难的人越来越多。电力尚未恢复,四周光线很暗。更难以忍受的是寒冷。就连穿着防寒服的雅也,如果不动就会浑身发抖,牙齿打战。穿着睡衣逃出来的人的痛苦程度可想而知。

    饥饿、寒冷和黑暗笼罩着身心都受到伤害的受灾者。不时还有余震。每次发生晃动,体育馆里都会响起惊叫声。

    入口附近传来声响,走来几个拿着手电筒的人。其中一个人嘴巴贴在话筒上,好像说会马上发食物。大家发出了获救般的欢呼声。

    “数量有限,每家一罐茶、两三个面包,请各位谅解。”政府工作人员模样的年轻人说。

    抱着纸箱的工作人员向各家走去,先询问人数,然后递过相应的面包和罐装茶。

    “我们不要茶,有水吗?想给孩子冲牛奶。”雅也身旁的年轻男子问道,他旁边有女子抱着婴儿。

    “对不起,现在只有这些。”工作人员同情地回答,随后来到雅也面前。

    “我一个人,只要面包就行了。”

    “是吗?谢谢。”工作人员低下头,拿出了一个袋装面包,是豆沙馅的。

    雅也刚想打开,身边一家人的对话传进了耳朵。

    “数量不够也没办法,忍忍吧。”像是母亲在训斥孩子。孩子有两个,看样子是小学高年级和低年级学生,都是男孩。他们三人好像只领到两个面包。

    “肚子饿了,这么点哪够呀。”抱怨的是弟弟。

    雅也叹了口气,来到他们面前,把豆沙面包递给那位母亲。“把这个给孩子吃吧。”

    女子惊讶地摇着手:“这哪行……你也没吃东西吧?”

    “我没事。”雅也看了看男孩子,“别哭了。”

    “真的可以?”

    “别客气。”

    女子不住地道谢,雅也径直回到原处。饥饿的滋味不好受,可总比听孩子的哭叫声好。

    所有人都格外珍惜地吃着领到的那点食物。一个人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抱膝而坐的雅也。他吓了一跳。正是新海美冬。

    和雅也四目相对后,美冬低下头,把脸埋在环着膝盖的双臂中。雅也也从她身上移开了视线。数小时前的场景再次从脑海中掠过:砸碎舅舅额头时的触感、冒出的鲜血……

    为什么会那样做呢?虽然怨恨舅舅,却从未想过要杀他。

    见他被压在瓦砾下,本以为他死了。看到上衣里露出的茶色信封,以为借款的事可以一笔勾销。其实当时脑子里只想过这些。然而,他睁开了眼睛。舅舅没有死!意识到这一点时,雅也的脑子一下子乱了,紧接着便是恐慌,想都没想就抓起瓦片砸了下去。

    雅也偷偷瞄了一眼美冬。她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她是否目击了那个瞬间?

    地震太可怕了,因此雅也之前顾不上考虑这些,而一旦冷静下来,哪怕是形式上的冷静,那件事便立刻占据了整个大脑。

    那个女人看见我杀舅舅了吗?

    有可能看见了。她站的地方离雅也不足十米。所有屋子都塌了,两人之间没有任何遮挡,而且雅也曾和她四目相对。她那满脸惊异的表情,深深刻在了他的眼底。

    但如果她真的看到了,为什么没告诉警察呢?父母亲突然去世,以她现在的精神状态或许无法顾及别人,但如果是杀人事件,则应另当别论。也许她已经报警了,只是警察没有立刻采取行动。警察现在确实无法顾及所有案件,但不可能连谋杀案都置之不理吧?而且,很容易就能确定嫌疑人。只要根据她的证词去现场调查,就能马上查清受害人是米仓俊郎,至少会来找雅也询问情况。

    也许没看见……

    这种可能性并非没有。从当时情况推测,她应该刚从因地震倒塌的房子里逃出来,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肯定正六神无主不知所措,还担心是否会发生余震,不知如何是好,完全陷入了恐慌。虽然目光朝着雅也,未必全都看见了,完全有可能处于视而不见的状态。

    从她站的位置推断,也无法确定她能否看见。俊郎被一堆瓦砾埋在下面。在瓦砾的遮挡下,她也可能看不见俊郎的身影,或许只能看见雅也在挥舞瓦砾,但不知道他在砸什么。

    雅也觉得自己光往好的方面想。他想再偷瞄一眼新海美冬,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了说话声。

    “喂,是不是该回家看看?”一个中年男子小声说。

    “这可不行,太危险……”回答的是一个中年女子。两人看上去像一对夫妇。

    “可山田家好像也被偷了。”

    “被偷走什么了?”

    “听说装在现金出纳机里的钱全被拿走了,贵重物品也没了。”

    “这种时候还有人干坏事,真不知什么时候下的手。”

    “随时都可以,咱们家出来时也没锁好门呀。”

    “现在又说这个,是你说锁门没有任何意义——”

    “当然没意义,墙全塌了。那种状态下房子竟然还没倒,真不可思议。”男人没好气地说,“不管怎样,还是要重新盖房。”最后这句话与其说是对妻子说的,更像在自言自语。

    “还好,存折和印章拿出来了。”女人说。

    “还有一些该拿的东西,比如说债券之类的。”

    “会有人偷那东西吗。”

    “不好说。”男人烦躁地咂着嘴,随后叹了口气,“还是该回家看看情况。”

    “别了。不是还有余震吗?万一你刚进家,房子就因为余震塌了怎么办?”

    “会塌吗?”

    “很有可能。你没见佐佐木家吗?”

    雅也听出两人在谈所谓的震灾盗贼的罪行。那些人闯入已倒塌或快倒塌的房子里,搜罗值钱的东西。就算报案,警察也不可能认真调查。对盗贼来说,现在正是捞钱的大好时机。

    雅也想了想家里是否放着值钱的东西。存折倒无所谓,反正里面也没多少钱。只有放着那份保险合同的资料夹勉强算是值钱的东西。不过,现在并不用急着去取。

    雅也感到一阵尿意,站起身来。旁边的那对夫妇还在没完没了地谈论。

    没有灯,走路要特别小心,否则会撞上别人。走廊也漆黑一片。雅也沿着墙壁向前走,发现厕所前聚了一群人。

    “怎么了?”雅也问一个戴着棒球帽的男人。

    “啊……听说厕所不能用了,没有水。大便就不用说了,连小便都会堵住。这下真麻烦了,以后可怎么办呀。”棒球帽男子挤出一丝无力的微笑。

    一对中年男女从旁边走过,像是一对夫妻。

    “我以后尽量不吃东西。”女人说,“如果只能在外面解手,还不如饿肚子。”

    “可也不能不补充体力呀。”

    “我也这样想,可如果不能去厕所……”

    也许想不出妥善的办法,男人只是哼哼了几声。

    雅也走出体育馆。建筑物前点起了火堆,像是在烧倒塌房子的木料。篝火四周围了一圈人,有老人和孩子的身影。被火映照出的每张面孔都十分消沉,和那火红色形成强烈反差。很少有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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