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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天还没亮,拉尸体的车就来到寺庙,车子停在我们的车旁,几个人把用白布包裹的又紧又短小的两具尸体(我想那一定是尸体,只是不明白什么都那么小,后来才知道人在死后,尸体要捆绑的如同婴儿在胎里的姿势一样,按他们的解释就是讲究人怎么来到这个世上就怎么走)抬下车,放在寺庙的经堂前,再有喇嘛来念半个小时的超度经,然后由送葬的人轮流背着尸体,送到寺庙背后山顶上的天藏台去。
导游告诉我们,送葬的人数还有讲究,就是来的时候人数是双数,走的时候是单数。当时吓我一跳,后来明白双数是连同死人在内。意思是说,人虽然死了,但他还在亲人之中,当把他送到天葬场超度后,他的身体及灵魂已经升天,从此就不在他们之中。
我和阿慧没有等喇嘛出来念超度经,便匆匆赶着向天葬场走去。因为阿慧说过,上次来夜里下了一场大雨,早晨爬上山去,看初升的太阳和云雾非常漂亮。
顺着寺院外墙,我们先下了层层台阶离开寺院,又从一条小路往山上爬去。为了赶时间,阿慧带我抄一条近路,由于雨水的常年冲刷,路面上的土流走了,只有沙露在外面。路又陡又滑,再加上在海拔4500多米的高度,没过多久,我已经胸闷、气短、喘息不过来。为了防止滑倒,好多地方我不得不用手扶地面,一点点往上挪动。看到一块平整的地方,我把两脚站稳,直起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只感觉自己的心“突突”地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一样。抬头看看前面,阿慧早已把我拉下了一大段路,远远的只看到一个背影,不一会就在我视线中消失。我再回头看身后,寺庙的广场上,除了那两辆车,还是看不到一个人影。
昨天洗温泉澡后,我一直感觉全身软软的没有力气,导游说是第一次泡温泉澡时间过长的原因,三天后会恢复过来,就不觉得累了。只是现在,又有谁替我走一步呢?我望望眼前这段到山顶的路咬咬牙,然后又继续朝山上爬去。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终于爬上那块平台时,隐隐约约有种血腥的臭味迎面扑来,看看周围没有一个人影,也没有人声,阿慧也不知道哪里去了,身边的经幡一丝也不动。忽然间,我感到一种触目惊心的死静,伴随着我脚下踩着的草地也发出了轻轻的响声,似乎又觉得身前身后象有动静,那感觉就好像有一条,不,是几条甚至是更多的譬如蛇什么的东西,就在我的周围潜行着向我缓缓而来,又感觉自己仿佛是一个漫无天际的幽灵……此刻间,我好象孤身置于空谷,时时刻刻感觉到有一种特别而又细微的声音,从头顶从周围经过。顿时,内心莫名的恐慌和不安愈来愈强烈。我希望立刻看到阿慧的身影。(插入照片18)
“阿慧,阿慧你在哪里?”我用力切小心翼翼喊着,却是杳无回音。我知道,我的声音不会很大也不会传远,因为在这里,气短得呼吸都上气不接下气。
我眨眨眼睛,定定神。脚下是草地,天葬台左前方已经微微露出了云雾下金色的光线。那光线柔和地撒在了对面山上,远远看去如同泼洒上去的几笔浓郁的黄和赭石的金橙,黄和花青的嫩绿。就那么宁静而深沉的泼在山坡上,压在山顶上。
我一阵惊喜,不觉取出摄像机:“我要留住这刹那间的永恒!”说着举起摄像机,取下镜头盖。
阳光,白雾,青山;金色,嫩黄,啊,白雾缭绕如含羞的少女……啊!怎么会有一匹白马进入了我的镜头呢? 怎么会呢?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拿开摄像机,揉揉眼。是真的,的确是一匹白马在悠闲地吃草,旁边阿慧正在试着一点点地接近它,在不远处还有一匹枣红马。难道是梦境吗? 两匹马怎么会像风一样的突然出现在眼前呢?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甚至不敢去举手中的像机,生怕惊动了马儿和搅乱了这梦幻般的近乎空灵的场景。不知道看了多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下来,我一直盯着它,生怕自己一眨眼的时间,眼前的一切会被风吹走,会不经意间消失掉。
我静静地望着,望着,山间的、山上的,我不知道是云还是雾,它在阳光下,在我的周围,在两匹马的中间,在这绿色的草地上,轻轻的,飘飘的,是凝固的,是静止的,像没有了生灵也没有了呼吸,连自己都被凝固了,凝固在阳光下,在白雾中……好静啊! 突然间,我感到这天葬场,这世界依然是一片死寂。一种奇怪的念头,我好想躺下来,于是,我把摄像机放在一边,自己就在经幡下,在天葬台上坡的草地上,身子紧贴着大地,静静地躺了下来。阳光吻着我的脸,白雾绕着我的身。此时,我感到自己的身体从未有过的轻松,我的内心从未有过的平静。
我想:人死了会是怎样的呢?就是这样吗?
太阳终于离开了地面,云雾也散去,刚才对面山坡上的一块块黑斑,我终于看清楚了,原来是散落守候在那里的一群秃鹫(西藏人叫神鹰),在这里秃鹫一点都不怕人。为了防止野狗的进入,去年在一位重要领导人的赞助下,天葬台的周围用栏杆护了起来。
这时,刚才那两具尸体已经被人背了上来,还有手持木棍的十多个喇嘛。当尸体被放在天葬台中央空地上时,一群喇嘛又围坐在两旁的草地上念起超度经。秃鹫不断地飞到附近焦急的等待着。导游告诉我们,在这里秃鹫是作为两个群体的,很守规矩地轮流进食。飞进天葬场的秃鹫急不可待,天葬场外的就养尊处优,安静地等待下一场“宴会”。念经声一结束,天葬师刚刚走近尸体,秃鹫就拼命地往前挤,几个喇嘛和死者的家人就手持棍棒站成了一排,不断地拦阻它们不让靠近,那阵势就好像是维持秩序的警察。天葬师解开包裹尸体的白布,将尸体俯身平放后,手持刀钩,右手在尸体的背部和手脚的肌肉上反复的划割,再用左手的钩子将肌肉抓起然后抛向四周。不等天葬师做完“划割的工序”,“秩序”就大乱,等候在外面的秃鹫蜂拥而上,立刻,天葬台上只看到晃动着的一片麻色的脊背。秃鹫群在疯狂地抢食。不过三四分钟的时间,待天葬师把秃鹫赶开后,平台上就只有两副红色的完整的骨架了,就像博物馆和医院里看到的骨骼标本。天葬师提起骨架的“脖子”,用手中的小刀,从各个关节处熟练地将骨架分解,再将其放在石头上,用铁锤逐一砸碎。秃鹫再次蜂拥而上,又是不到三四分钟的时间,天葬台上已经是空空如洗。
天葬就这样顺利结束。
导游还告诉我们,人在天葬时秃鹫抢食,说明死者一生功德圆满,预示着将有好的转世,最为大吉大利;如果秃鹫不食其尸体或是没有将尸体食尽,就让人担忧,说明这个人的一生没有行善事、积功德,就预示不会有转世。但在我看来,之所以功德圆满,全靠这群秃鹫,如果秃鹫太少,比如刚才的两尸体,如果是秃鹫减去一半,或是更少些,那么,这两个人还会功德圆满吗?
导游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或许是我又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吧,我也没有再追问。但我的眼前又一次一次浮现出大昭寺门前、路途遇到的那些磕长头的虔诚的信徒们,他们祈求的圆满,最终能来这里得到圆满吗?导游告诉过我们,能来此天葬的并不是普通人。
阿慧如愿了,我也在满足好奇心的同时,终于亲自体验并明白了:不管是藏民还是千里迢迢来此的青海人、尼泊尔信徒,他们把亲人送到这里来天葬(有的变卖家产),唯一得到就是看到一个人赤条条的来又赤条条的去,而且是在和大自然最亲近的最后那一刻,干净利落的做了一次生死轮回,更重要的是在藏民心目中的神鹰的飞翔中获得灵魂的升华。
离开天葬场时,我几乎忘记了高原反应,不再觉得胸闷,奇怪的是不但没有导游说的那样,看着一具尸体,被天葬师割碎后又瞬间被秃鹫食掉的场面会恶心,而是心里更多了一份坦然和平静。
空空的平静,人生来本就是一具空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