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有匹马
牟沧浪
(西克 [mclbm@sohu] 发表于2006-04-06 13:29:14 )
我想养一匹马,在我年少的时候。那时我跑不快,也没想清楚要去什么地方,只认为骑马会跑得快一点,可以赶在许多人前面。若干年后,我不光没有养马,连这个想法都养不住。这个想法养了多少年我不知道,大约足够一匹马长大,或许更长一些,是马的一辈子。
在别人将自己的想法养得膘肥体壮的时候,我偷了懒,没有悉心照料自己的想法,结果它越来越瘦。也可能是在我脑子里水土不服,它挣脱缰绳,快马加鞭,跑进真正想养马的脑子里去了,我追不上。
我年少时还养了其他的想法,但都没有养大,没多久就忘了。长大后,当那些跑进别人脑子的想法跑过眼前,我才看清曾是自己的一匹,但缰绳已不在我手里,它驮着别人去了远方,我连背影也追不上,只闻到一股马粪味,吸了一鼻子灰尘,看见一行蹄印。
我追不上那些想法了,也没花心思去追,我被另外的事情赶走了。
我只是一个赶路的人,我朝自己的方向按自己的速度走。
我走时天还没有黑透,我看见另外一条路向我敞开。那不是马的路,是我的方向。
我沿着年少时的一匹想法向前走。我想去很多地方,因为这个原因,我不可能骑着所有的想法四处溜达,我驮着它们,走一路扔一路,沿途还捡一些东西。我害怕迷路,不像老马可以识途。
人总是这样,驮着满脑子想法四处跑。
我们村一直没有马。在我知道世上有马时,马并不知道我们村还没马蹄印。马不像人,总想在一个地方留下第一个脚印,在有脚印的地方留下更深的脚印,甚至将名字刻在石头上。马只要有地方啃草就行了。
有一年,一位远房舅舅到了我们家,干什么不记得了,只记得他走的时候,母亲叫我跟他去拿煤油。
我本来不想去,可母亲说了一句很诱人的话:“你可以去看马儿。”我一听,马上答应了。那时我还没见过活生生的马。
我跟在舅舅身后,朝邻村走去。他们村在西边,和我们村相邻。我去过东边的一个村子,大姑住在那里。南边的村子也去过,在我砍柴的时候,那里有茂密的森林。北边的村子通往小镇,我赶场会经过。唯有西边的村子是陌生的,它被一座高山挡住了,我看不见那边的房屋炊烟,听不见那边的鸡鸣狗叫,连那条山路也隐藏在山林里。
我走在陌生的路上,跟着舅舅。
那天我第一次看到了马。不是想象中的白马,而是一匹枣红马。它被关在圈里,马鞍取了下来。它正在独自反刍。它不知道我是专门来看它,对我的到来不以为然,远没有我兴奋。我慢慢地伸出手,飞快地摸了它一下,迅速将手缩了回来。它退了一步,在我够不着的地方站着。它不知道我多想见它,我无数次想象过马奔跑的样子。那时我上课时常发呆,满脑子跑马,直到老师用指头敲我一下,才能勒住缰绳。
我问舅舅为什么要养一匹马,他们家已经养了一头牛。舅舅说是外公养的,他喜欢骑马去赶场。这个答案令我充满向往,骑一匹马赶场,该是多么有趣的事情。人不但可以骑马,马还可以帮人驮东西,还会驮着路人的目光,小孩的羡慕。
我回来时,手里提着一瓶煤油,但还没出那个村子,我就迷路了。去的时候,我只顾着向舅舅问那匹马的情况,忘了记下路标。
我没有回去向舅舅求救。站在山口能看见我家的房子,我虽然无法确定该走哪条路,但大方向不会走错。
多年以后的某一年,一个照相人牵着一匹马来到我们村,除了马,他还准备了一套侠客装。但那天我正好去了别的地方,回来后,我看到叔叔的照片,他穿着侠客装坐在马背上,一副横刀立马的样子,似乎指挥着千军万马。还有幺祖父,六七十岁了,也坐在马背上,笑容比马尾巴还长。
我心里充满了羡慕。
我盼望着那个人还来我们村,带着他的道具。但他再也没有来过,他骑着那匹马去了别的地方,让别的人骑着照相。后来,偶尔有另外的照相人来村里,但他们没有马。那些年村里总是这样,趁我不在场时,才发生一些有趣的事情,来一些有趣的人,让我赶不上趟。
若干年后,我在另外的地方遇到另外一些马。一匹拉着西瓜的马得得地走在大街上,驮走最后一缕夕阳;一匹马放牧在郊外的玉米地,啃着北方大地的最后一片绿。我只看见它的劳累和散漫,看不见它的鞍它的跑,以及飞扬在风中的马鬃。
有一个春天,我和几位同事到京郊游玩。我们在一个农家小院吃完饭,一出门就遇到几个人牵着马迎了上来。他们似乎早就知道我们在里面,知道吃完饭后想找件事情干,而且最可能的是骑马。
我朝一匹枣红马走去。我从未如此接近过一匹马。眼对着眼,我在它眼中看到了自己。我是个啥东西在打啥主意,马肯定一清二楚。它对我的到来一点也不意外。我重复当年的一个动作,伸手摸了摸它的头,用手指梳它的鬃毛。
我骑了上去。我骑上去之后才发现后面有一匹黑马,刚想跳下去骑黑马,另一个人却抢了先。我原以为马没有选择人的权利,人可以任选一匹马,但那一刻才发现自己看上的东西别人也盯着,而且下手比我快。
我只得骑枣红马。我在马背上还想着那匹黑马。枣红马并不知道它背上的这个人多了一个想法。一个人在马背上多一个想法是微不足道的,不会增加重量,人的想法有时像一根脱落的马毛,风一吹就不见了。但也有例外的情况,有时多一个想法可能使他跑得飞快,也可能使他飞快的脚步慢下来;有时人的想法太多,马驮不动,人也驮不动,还不能分给其他人。例如人在马背上对马不满时,马也会对人不满。人不满意马时,就举起鞭子打马;马对人不满时,会尥蹶子,会使劲蹦达,将人巅下来。
我手执缰绳,两腿紧夹马腹,沿一条水泥路策马前行。这是一匹认命的马,一匹没脾气的马,它将行走路线全交给了人。它原有的那点马脾气早被鞭子抽掉了,马毛一般脱落,或者是隐藏在累累鞭痕之下,一身光亮的皮毛之下,人看不见。可我还是觉得马有想去的地方,有自己想走的路。我于是将缰绳松了一点,决定让它自己走。枣红马似乎没明白我的意思,它跟在其他马后面,亦步亦趋;我跟在其他人后面,一摇一晃。它是不是已经习惯于跟着别的马走?是不是早已习惯走同一条路?或许在它还是一匹小马时,才能经常撒欢,从马鞍加身的那一刻起,一生要走的路便注定了。它不可能去别的地方,不可能走另外一条路。做一匹自由奔跑的野马只是一个在困在圈里的白日梦。
我坐在马背上,和它此前驮过的任何人没多大区别,区别只在于谁更重一点。马是一个道具,我在它眼中何尝不是如此?我们之间来不及产生感情。人和动物得相处足够长的时间,才会了解彼此的脾气。
那是我第一次骑马。我不会骑马,不敢放开缰绳,虽然心里想得要命。放开缰绳可能速度要快一些,但马不愿驮一个不懂骑马的人瞎跑,我也不会瞎骑。否则马难受,我也难受。我用不着去做一件人马都难受的事情。
转完一圈,我跳下了马背,马主人忙牵着马去招揽别的游客。
我脑子里开始跑马,是另一匹。它能跑多快我让它跑多快,能跑多远我就让它跑多远,天上地下,无所不在。我有自己的马。它是后来选出来的,从小到大驯出来的,养得膘肥体壮。它也有一根缰绳,牵住我的一生。我时时放开缰绳,想让它做一匹野马。我知道它跑不快,也跑不远,但会留下一串脚印。留不下时,就在原地反复踩几次。我将它放牧在荒野,别人都看不见跟不上抓不住。虽然它总是慢吞吞的,它迟早能跑到一个特别的地方。那儿平坦辽阔,水草丰美,马迹罕至,足足够我怀想一生。
每人心里都有一匹马,也可能是一千匹马,牵住一辈子。当所有的马朝同一个方向奔跑时,这个人就变成一股风,而速度的快感总使人忘却缰绳;当所有的马朝不同方向奔跑时,人就开始撕裂,被一千匹马分尸,找不见自己。一匹马有四条腿,它们总朝一个方向跑,不会一条腿朝前一条腿向后,一条腿向左一条腿朝右,各跑各的,这样马会将自己跑散架。马只有一副缰绳,人的缰绳比马多,很多都看不见,有时还握在别人手里,挣不脱跑不开,很容易被牵到一个没有路的地方,一个无法转身的地方,一个有悬崖的地方。那里有一张无形巨口,等待着吞噬无法转身的人,马失前蹄的人,没有及时停下来的人,没有及时勒住缰绳的人。
到了那一步,人想收住脚步,想勒住缰绳都已经迟了,一切都身不由己力不从心。
2006-4-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