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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斯德哥尔摩乘坐夜行列车,前往丹麦首都哥本哈根。我与同行的刘小枫和朱学勤两位老师,聊天聊到深夜,才昏昏睡去。一觉醒来,火车已经到站了。
前来迎接我们的,是在哥本哈根大学研读齐克果哲学的周一云女士。她在丹麦生活了好些年,听说我们要到丹麦,便不辞劳苦地来充当导游。哥本哈根的火车站古色古香,保持着一个世纪前的安宁与优雅。周女士告诉我们,一个多世纪以前,年仅十四岁的安徒生初次来到首都时,就是从这个火车站迈开事业的第一步。
如果说斯德哥尔摩有一种帝国的霸气和雄风,如同一位气势凌人的贵妇;那么哥本哈根完全就是一座根据童话故事修建的城市,好似一名让人如沐春风的小家碧玉。相比而言,我更喜欢哥本哈根。出了火车站,就是市中心的小广场,一栋栋著名的建筑环绕四周,而安静地坐在一角的,是安徒生的青铜雕塑。安徒生随意地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扶着拐杖,一只手拿着一本书,头却扭过去眺望远方,似乎正在测试,现实与童话之间,究竟有着多大的距离?
一个作家为一个国家带来世界性的声誉,一个国家因为一个作家而被全世界亿万儿童和成人所憧憬。这个作家该是何等的伟大,这个国家又该是何等的幸运!
这个作家就是安徒生,这个国家就是丹麦。
安徒生出生于一个穷苦的鞋匠家庭。父亲早逝,祖母外出乞讨和母亲帮人洗衣,才把他拉扯到十四岁。他是一个外表丑陋的孩子,当他怀着当舞蹈家的梦想来到首都的时候,首都给了他比北欧的冬天还要冷酷的白眼。一个美丽的贵妇第一次见到安徒生时,立刻不顾礼仪地评论他的相貌:“这个年轻人就像根木头杆子,连海鸥也不会降落在上面栖息。”然而,这个削瘦而丑陋的青年,却有一颗比水晶还要透明的心灵。在暖气不足的房间里,他用毛毯裹着自己几乎冻僵的身体,艰难地开始了写作。他要控诉生活的不公吗?他要咒骂人心的麻木吗?安徒生笔下流淌的,却是人类社会迄今为止最纯净、最美好、最浪漫的童话。
周女士问我们在丹麦最想看的风景是什么,我们不约而同地表示,先要看与安徒生有关的一切。于是,她带着我们匆匆地奔波在安徒生昔日的足迹之中。哥本哈根的新港,是十七世纪修建的码头,曾经是水手们聚居的贫民区,今天已经演变成了一个寸土寸金的旅游点。人工运河一直延伸向远处的海湾,清澈的海水在阳光下波光粼粼。运河中停泊着一艘艘竖立着高高的桅杆的木船。尽管大多数的船只都配备了现代化的动力,但其整体的结构依然保持着泱泱古风。运河两边是遥遥呼应的街道,全都是一座连接着一座色调温馨的小楼。一楼一般是餐馆和啤酒馆,二楼则充当旅店。当年,安徒生就在这里的一所不起眼的阁楼里,写下了他那几篇感动全世界的代表作。
就在安徒生居住过的小楼下面,啤酒馆的圆桌一直摆设到街道旁边。醒目的门牌号吸引了一茬又一茬的客人。我们也围坐下来。五月的阳光像透明的金子,周围那些穿着色彩斑斓的丹麦人在阳光下更是显得生机勃勃。金发飘飘的女侍者告诉我们,据说安徒生手头宽裕的时候,通常都会到这张屋檐下的桌子边坐坐。这个眼睛像海水一样湛蓝的姑娘一会儿就飘进里屋去了,再出来的却是一位白发苍苍却手脚利索的老太太,我猜想,她大概是姑娘的祖母吧。历史的流水定格在此时此地,如同运河中静穆的海水,如同一座不再走动的时钟。
我们惬意地喝着嘉士伯牌啤酒。周女士告诉我们,世界上最好的啤酒并不是产自德国,而是产自丹麦。丹麦的嘉士伯,堪称世界第一啤酒品牌。不过丹麦人一向是谦虚谨慎的,他们的广告仅仅是“嘉士伯,可能是世界上最好的啤酒”。特意增添了“可能”一词,却还是掩饰不住主人的自豪感。正喝着清冽的啤酒,周女士突然说道:“你们一定不知道嘉士伯与安徒生的关系吧?”
我们都为之一愣,嘉士伯还跟安徒生拉上了关系?看到我们纷纷摇头,周女士神秘地一笑说:“待会儿你们就明白了。”我们按捺不住好奇心,立刻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出发了。
从新港的码头乘上一艘小船出海,继续沿着蜿蜒的海岸线行驶。一路上,海天一色,沙鸥飞舞,令人心旷神怡。忽然,导游指示我们往岸上看,我们的眼光一扫描过去,便再也移不开了。只见岸边一块突出海面的花岗石上,静静地卧着一尊美人鱼的铜像,她那忧郁的脸庞正好朝着我们的游船。美人鱼雕像比我想象中的小得多,大概我们在国内看多了那些高耸入云的塑像的缘故。然而,高大的塑像也许是不过是昙花一现的空壳,平凡的塑像反倒能够永存于历史与人心之中。安徒生笔下的是一个凄婉的悲剧故事,但让他欣慰的是,他所要昭示的人性中善的力量,正在日日夜夜地增长着。眼泪比子弹更有力量。那些以子弹来证明自己强大的家伙,其实是最懦弱的人;而那些在人类崇高情感面前流泪的人,却是暴力无法战胜、邪恶无法侵蚀的人。
“嘉士伯与安徒生的关系,就在这尊美人鱼塑像上面。”周女士这才揭开了谜底。原来,建造美人鱼铜像是嘉士伯的创始人卡尔·雅各布森出的主意。有一次,他到皇家剧院观看芭蕾舞剧《海的女儿》,灵机一动,想到应当在海边为海的女儿立上一尊塑像。于是,他请来丹麦杰出的雕塑家艾力克森,后者欣然受命。一九一三年,朴实无华却仪态万千的塑像落成了,“海的女儿”便成为哥本哈根乃至丹麦的第一标志。
这里真是童话的故乡,连精明的企业家也是吮吸着童话的琼浆长大的。这个故事让我感慨万分。假如我们也拥有一位安徒生,也拥有一尊“海的女儿”,我们的生活会不会发生微妙的变化呢?假如我们是在安徒生的童话里长大,是在那些浸润着同情与爱的故事中长大,而不是在《三国》的阴谋和《水浒》的杀戮中长大,我们观察世界、认知世界的方式,会不会产生本质的不同呢?我想,倘能如此,我们难道还会蜂拥而起、制造血淋淋的“文革”的惨剧吗?我们之间必定会和颜悦色地谈话、彬彬有礼地握手。我们会爱身边的每一个人,乃至天空中的飞鸟与海洋里的游鱼。我们将褪去身上的血腥之气和暴戾之气,把每一位从远方来的陌生人当作朋友;我们将收起拳头和脏话,以有教养为荣、以没有教养为耻。我们将以自己的一颗爱心换来无数颗爱心。
海风吹乱了我的头发,美人鱼以及岸边的建筑,已经被我们飞一般的游船抛在了身后。我还在痴痴地想:虽然我们的土地上没有诞生一个像安徒生这样伟大的作家,虽然我们的作家至今写不出一部像《海的女儿》这样伟大的作品,但是我们至少可以“拿来”,可以阅读,可以吸收。什么时候,在我们每个人的案头,都能够摆放着一本被翻看得卷了边的《安徒生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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