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民工张富贵 于 2016-3-13 07:57 编辑
80年代，面目模糊的鲁南旧城。
彼时姥姥家住小城之北，暗红砖墙的大院自成体系。家门口是一片田野，目光远处间或有耸起的水塔和铁架。一年四个季节，田野在我眼中变幻着模样，泥土坚硬的灵魂散发着孤独。年幼无邪的脚丫时常跟随大人踏上深沉的土地，处在生长初期的皮肤细嫩到可以感知到每一粒土壤颗粒的体质。气喘着走过相对漫长的路径，转过头回望，被我抛弃在身后的旷野汹涌着灰蒙蒙的绿色，拍击在视觉表层，在多年以后回味而来，仍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寂静和喷张。
每日鸡窝里传来悠鸣，众人便在姥爷破旧的老收音机的唠叨中起床。妈妈早早地穿戴整齐，推自行车出门，我追出去靠在大门边，面目之前涌来的是一整日的分别和落寞。小孩子的表情在那一瞬间坍塌，幼稚的悲伤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气场，固执地不与周围交流，切断所有人言的锋芒。细碎地吐出来再生硬地咽回去。没人注意，没人管。
长到三四岁时我更多的时候是在奶奶家住了。奶奶爷爷都是开朗爱笑的人，彼时的奶奶五十多岁，还是一头黑发，肤如凝脂，有着与年纪不相寻常的年轻之态。爷爷是个黑黑瘦瘦的小老头，剃光头，挺拔的鹰钩鼻，深凹进去的大眼睛，一身健硕的肌肉。每天他都外出，门前的街道、菜市场、老公园。清晨爷爷把我从被窝里拽出来遛鸟，教我跟小鸟对话。爷爷还拉着我的小手去田里挖荠菜，早晨五点钟的太阳又娇羞又狂野，铲子在老头苍劲的手掌的操纵下刨出一个个小坑，正如他大半生走过的路，每一步每一铲落得扎实。回来后把菜放进水缸洗干净，美人出浴拂去身上的水珠，一簇簇俏皮伶俐的植物抖动起浑身的劲儿，绿莹莹的菜叶上丛生着复杂细密的生理组织。爷爷手抓一把绿色，在案板上剁成密度稀疏的结构，架起面板包饺子吃。
过年穿的新衣服在我这儿没什么吸引力，我喜欢的是看家人各种手艺活儿。奶奶爷爷从胶东迁到内陆，口音永远是尾音上扬的海水味儿，如明清陶瓷罐儿和戏装上的水纹，波澜迭起，线条分明。家里过年从胶东旧俗，炸果子、焦叶（北平叫排叉）、麻花、丸子，蒸枣馍馍。奶奶从樟木箱子里拿出几个做果子用的木模具，揉好面卡在模具里面，再嗑出来，圆润多情的花朵与动物便镌刻在了面饼上，蜿蜒美丽，生龙雀跃，又迟钝又冷静。手工，使精致的艺术与质朴的食粮得以优雅地结合。果子扔进滚烫的油锅，发出嗞嗞啪啪的声响，不知是面粉融入了油，还是油浸透了面粉，生活表里的细节和逻辑总是不那么容易说清楚，社会上层的精英文化，有哪一样不是从寻常百姓的家务事儿中滋生来的？
爷爷从年儿二十三就开始坐在窗前一幅一幅写春联儿，我趴在一旁痴痴地看，时而亲手舞文弄墨一番，但是通常都会落得个大花脸儿。大狼毫的足徒步纵横过浩瀚的红纸，呼啸着行草的壮美。这个内秀的小老头儿但凡在书写的时候，身体里就爆发出光芒强烈、急骤的小宇宙，好似用上了生平的力量和激情，与古籍典章里流动的思想进行沟通。“与古接气，朴素驭法。”透过雄浑的笔力，字体巧妙的构架，可以读出老头儿的心事——一笔道说千古事，胸中可藏百万兵。奔涌的墨迹一泄而下，携卷着一股叙事史诗般的力量，又充满着生命的张力，竟忘记了这其实仅仅是一副对联儿而已啊。仿佛能听到纸上数亿个稻草和树皮纤维发出呐喊，空气中弥漫的臭墨汁味儿也在享用着人文精神的洗礼。那一串串对仗的文字时而积木一样乖巧地躺在纸上，时而鲜活得好像随时都可以从纸上跳下来，时而羞涩、严谨，正襟危坐，想钻进厚厚的百科全书目录里为自己认领一个位置。写好的春联儿在大年廿九就开始贴，纸背刷上嫩白的大米糊糊，士大夫关怀混合着农耕文明本能的欲望跃然墙上，是为人民期盼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双收的力证。至于烧春联儿麽，我大概在费心于吃各种好吃哒，忘记了。
元宵节。最大的福利就是看花灯。人潮簇拥着五颜六色千姿百态的花灯，向夜之黑暗拍岸而去。花灯大多数两米多高，很大的一坨，造型有动物植物有人，主题有神话有寓言有现实题材，我最喜欢看古典俊俏的走马灯，传统的灯罩内部画着古色古香的工笔或写意，有的走马灯里面还绘制了灯谜，很费脑筋。男人们把怀里的孩子举上头顶，使他们有了更广阔的视野。我们像骄傲的骑士腿盘着爸爸的脖子，手抓爸爸的头发，咧着大嘴嚎叫，好像张开嘴就拥有了全世界。形态各异的花灯已经模糊在记忆中，长大后即使搜罗全国各地的灯彩民俗资料，也难以还原印象中的家乡灯会盛景。也许，逝去的，连回忆也要逝去。
青石板老街沧桑的面孔在人生骚乱中黯淡下去了，他看着推土机推倒他的小伙伴儿，尖利的钢筋刺穿屋子老化的身板，插入沟壑脊梁；菜市场灰色的鱼虾在记忆的河床里乱蹦，溅起一滩莹露；公园湖畔的花与灯在时代的寂寥中眺望着人烟。这些气象饱满着闾巷市井之气，在老城俗世的眼眸里，用惨败的血肉，抹出最后一笔浓淡干湿。 一座房子，席卷着一家人一个时代的奋进与悲哀，哗哗然流淌进历史中去。剩下的只有搬迁之后的萧索，和废墟。这鲁南之城，在我的成长中，年复一年地衰败至凋敝，即使雨后春笋般巨大的购物中心和靡乱的夜场也不能掩盖。彼一陋巷中的断章，暴露了此地的卑俗与凉薄。
| 
狗仔卡
发表于 2014-5-19 11:03:14
收藏
转播
分享
提升卡
变色卡
抢沙发
千斤顶
显身卡
发表于 2014-5-19 16:01:34
楼主
发表于 2014-5-20 16:46:3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