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海亮人生 于 2014-12-3 01:44 编辑
一 黑黢黢枝桠抓挠着天,天被撕扯成一块块碎片,灰不拉几的像一条条洗不净的抹布啷荡着,随时可能掉下来。茂密的林下是黑布哧溜的斜崖,斜崖几丈高,崖下是一层层古铜色落叶。 简单姐穿着粉红色冲锋衣趴那儿,像吊着的一只彩蛤蟆,上肢伸下腿蹬,够不着天够不着地儿。白皙的小圆脸汗不流水的,湿漉漉的一绺留海粘在眼帘上也腾不出手撩一撩,煞噜噜的眼睛不时地眨么一下。爬上去就是海拔1181米的辽阳大黑山主峰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他们几个在左侧崖壁上爬呢,我咋也不能拖后腿。她眼瞅到棵小树,与右手只差一巴掌,够多少次了,就是够不到。84岁老娘总唠叨,你都大60了,还逞啥能爬山啊?别摔个好歹的,可甭叫老娘说着了。她两脚打滑,两手向上抓挠也抓挠不到地儿,心砰砰地跳到嗓子眼儿了,声音发颤地喊: “救我一把,我要牺牲了!” “别怕,我来啦!” 小个子、身材瘦削、四十五六的确实刚爬上斜崖,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软绵绵地摇晃着身子,正找地儿要躺一会儿,喘喘气儿。“牺牲”两个字在他心里咯噔一震,一边用浓重的辽西话音高叫,一边扔下登山包疯也似地跑下来,黑苍着脸,两腿呈三角形斜叉在斜崖上,左手拽住一棵水了吧唧的树根,右手伸向简单姐。 简单姐一甩头,那绺湿漉漉的留海移开眼帘,煞噜噜的眼睛一亮,双膝一跪蹭住石壁,确实的右臂绷得绳子一般直,右手刚勾上她的左手,她的左臂也绷直了,她右手拽住了小树,可是背上双肩包像巨大的石头似地往下坠,双膝也往下出溜。
确实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儿滑落到眼睛上,只能眨巴眨巴眼,身子努力向下倾斜,右手试图勾住她的手,左手在树根上打滑儿。 确实抓着简单姐的手发颤,她眼神瞬间暗淡下来,身子向上拱一寸都拱不上去。与其把他拖下来,更危险,莫不如……她闭上眼睛说:“松开我。” “海亮大哥过来呀——”确实快差声喊。 面对秃光光斜崖,海亮人生找不到下脚地方,靠不上前儿。 “哗”的一声响,简单姐掉到斜崖下的落叶里。 他俩的心一下子悬起来,齐声喊:“怎样啊?” 简单姐一下子蹦起来,走了几步,便喊:“没事儿。” “从那道崖缝上,那有棵树。” 她前脚登上左侧的崖缝,手薅住了那棵树,后脚跟上来,结结实实地踏上崖缝,两手交替地把树,挪上缓坡。 喘息未定,树桠间灰不拉几的天像一块块黑布头了,缕缕行行的黑暗飘落下来。他们打开手电,林子间弥漫着白茫茫的雾气,摸着树干,循着上面的喊声,跌跌撞撞地走到大石砬子下面,和来时的四个人会齐了。 “老黄不是大哥批评你,带的啥道啊?简单姐摔了。”领队海亮人生一把薅下湿呱呱的帽子,露出光头,绷着脸说。 “啥?”老黄一吐舌头。脸朝简单姐。 “有惊无险。”简单姐微笑地说。 老黄五十出头,敦敦实实的中等个儿,一身老黄色登山装,腰板笔直。他是16000人注册的沈阳徒步网站第一代金牌领队,爬起山来像一只机灵的猴子,攀崖走闷坡在他眼里都不算回事儿。你们大半天了才囊吃上来,我还没发脾气呢?这会儿,他摘下墨镜,眼睛闪亮,脸拉得像西葫芦似地说:“你问海之梦,道老好走了。” “还行,我能上来。” 海之梦笑道。她五十三四,金黄的冲锋衣,红色的登山裤,红色的六角帽把她打扮得像快活的小媳妇似的,不笑不说话,爬山再累也不耽误她笑。 “那你留海之梦守道眼啊?” “她敢吗?跟屁虫似的。”老黄笑嘻嘻地说。 “谁叫你像黄鼠狼子似地跑得那么快?”海之梦“咯咯”地笑道。 “离主峰几步道了,咱上呗?”老黄转过话题,意犹未尽地说:“jps显示30米。” 海亮人生打了个裉,半晌才没好气地说:“上个屁呀!都他妈的石砬子。” 哥俩一起爬山无数次了,特别是夜爬1278米的大青山,紧贴悬崖峭壁走,那叫险哩!不都过去了吗?这小石砬子顶,老兄害怕了?老黄低头看看腕上手表,不和他掰扯了,压住气儿问:“你说咋走?” 海亮人生扣上凉巴巴的帽子,干脆地说:“找垭口,过山那面去。” 老黄打头,海亮人生收队,队伍行进在石砬子下的斜坡。大黑山像扣进大铁锅里似的,黑得不透缝儿,黑得没边没沿儿,只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光带时隐时现在黑灰色的浓雾里。空气湿漉漉的,差一点能捏出水来。山风好似一头困兽呜嗷喊叫地包裹过来,树枝摇晃,落叶飞起,雾气没刮散,刮来一片水沫星子。没脚脖子深的蒿草水了吧唧的,一踩打滑,一旦踩秃噜了,滚下大陡坡,可能掉进无底的黑谷。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笑,一个挨一个地踩住脚窝儿走。 蓦地,他们被一堵几丈高的大石砬子挡住了,老黄叫大家原地待命,他转到石砬子山脊上,确实也跟上去了。 一阵冷风灌进老黄脖子里,一条子凉飕飕的。他捂住脖领子,靠住一棵树干才站稳。头灯光柱能照到十几米,却看不清十几米外是什么东西,近光下乱石嶙峋。乱石下面是断崖?还是垭口?或是土坡?打一上山,他就留心过,没发现大黑山有断崖,但也不能保证山顶上没有断崖。确实往乱石下走,被老黄一把拽住说:“咱俩下得去,她们下不去也白扯。得,回去!” 海亮人生太了解老黄了:争强好胜,好面子,好开玩笑,有时候还脱不了孩子般的稚气。以他的秉性,如果好下的话,他早隔老远就喊上了,这一刻他不作声地走下来,说明事情不妙。他们打沈阳6.22分上火车,10点到连山关站,搭面的看手机jps找到辽阳县甜水乡天桥沟11点多,原以为天桥沟是个村子,其实就是一个沟名,连个人影也没有,只好到前面高家街村问道儿。12点从高家街大沟上山,岔道口上发现老乡指的道与手机jps指的道相悖,于是按jps校正走,翻两座大岗子,爬一道斜崖,jps箭头几乎和大黑山三个字重合了,无疑我们就在大黑山顶部,顶部是一个区域,我们在顶部转到18.30分了。他头一下大起来,心跳加速,半晌儿不吭声。从大黑山顶下到山那面去,最近的是干沟村,距离大黑山顶1.8公里,过几道沟?翻几道岗子?险不险?沟里有手机信号吗?万一迷路?驴友身体吃得消吗?精神支持得住吗?一连串的问号在海亮人生脑海里盘旋起来。 “不好下。”老黄一脸忧郁地说。 绥中腰岭子、凤城帽盔山、岫岩药山迷路时,自己领大伙儿顺水流子走出了大山,走到了村庄,海亮人生确信这次也一样。他咳嗽一声,声音洪亮地说:“下撤!“ “不去山那边了?”老黄一脸愕然,嘟囔道:“明天不爬光顶山了吗?” 光顶山是大黑山的姊妹山,两山相距2公里,来的计划是明天爬光顶山。 “山那边是未知数,黑灯瞎火危险。”海亮人生不容置疑地说:“不走来的道,黑夜翻岗子会迷路的,老办法走水流子!老黄收队!” 话音未落,海亮人生转头就走,也不听老黄说什么。
二 笸箩棵子密密匝匝、层层道道的,带刺带水珠儿的荆条子张牙舞爪,没下脚的地儿,他一边使两手拨开,一边用身体横冲直闯,“嘁吃咔嚓”的断枝声不断,一会儿手套湿透了,衣服也淋湿了。他叮咛道:“传话,后面的人留一米距离。别叫树枝子打眼睛。” “留一米距离,树枝子打眼睛。” 出了笸箩棵子,脚下是六七十度陡的坡,灯光所尽一片黑灰色浓雾。他趟开没膝深的落叶,露出黑黝黝、粘咕唧的泥土,大陡坡铺着一层看不到边儿的古铜色落叶,稀稀拉拉几棵树。 海亮人生没走几步,脚下哧溜一滑,摔了个大腚蹲,屁股蛋子有点疼,也没吭声,爬起来,身不由己地身子前倾,摇摇晃晃,大步趔趄,急慌慌地喊:“用杖,慢点,滑。” 海之梦柱着双杖往下蹭,简单姐紧跟她也柱起双杖,确实照应着简单姐拄杖在一侧,木鸽把两杖分给梧桐雨一根,只有老黄没拿杖,斜磨叉地走在坡上。偶尔“哎呀妈呀”的尖叫传来,海亮人生头也不回地走。 走一段后,几乎直立的坡出现在他眼前,紧紧双肩包带,屁股落地,两腿平放,忙不迭地喊:“坐下跐溜,别心疼裤子!”随即两手柱地向后用劲儿,身子一下子顺坡溜去,想停也停不住,身前身后落叶飘上飘下,荡起一股尘土烟儿。 海之梦灵巧地学他的样子出溜,像儿时坐滑车似地身子跌宕起伏,甩出一串“嘎嘎”的笑声。她以为能一下子出溜到底了,刚松口气,前脚触到撞到散落在坡上的几根干枝,只停顿了几秒钟,“喀嚓喀嚓”几声断响,屁股硌了一下,“轻舟已过万重山”了,吓出她一身冷汗。 刚打斜崖摔下的简单姐余悸未消,一听海亮人生说可以出溜,想都没想衣服怎样,立马坐下,用双杖斜别着出溜,尽可能地控制好速度。下面出溜的确实正巧是她的安全屏障,而确实真的在做她的屏障。 五十多岁的木鸽是个老驴,爬过数不清的山,可他从来没出溜过,一是嫌乎弄一身泥土,二是两腿石柱子似的,没必要出溜。他的女外挂梧桐雨怯怯地问:能不能不出溜啊?能!木鸽男子大丈夫似地说:我在前面,你跟后面,万一你站不住,前面由我挡着呢。她第一次爬野山,天一黑就有点胆突突的了,何况这么大的陡坡?她像一只乖巧的小猫一样跟随木鸽。 忽然,海亮人生眼前两个黑影一晃就没影了,准是老黄和海之梦又尥到前面了,黑乎乎的坡下忽隐忽现着斑驳光亮,距离自己五六十米远了。他不急,五十七八了,不能像老黄那样玩命儿,老胳膊老腿的折腾不起了。 咋越出溜越慢了?莫不是快到沟底了?他猛地站起来,扑落身上的泥土、落叶,一摸裤裆全是湿乎乎的板泥,扣都扣不掉,怪不得屁股凉呀,走走就干了,不管它。 走了不远,缓坡下石砬子坎儿,有三四米高,石砬子夹缝的泥土已经被人踩得滑不刺溜的了,确实、简单姐已经站到下面。好歹有尕尕丘丘的老树根把着,海亮人生下去了,木鸽搀扶、引导着梧桐雨也下来了。 海亮人生内衣粘脊梁了,脸巴子上的汗水一绺绺儿,刚用帽子撸一把脸就听到: “快下来——啊!”微弱的喊声从密林里断断续续传过来,他直觉判断老黄离这儿有一二百米。 “到沟底了吗?”。 “没——有!” “还没下完大坡啊?”梧桐雨泄气地问。 “你以为呢?这可是千米峰啊。”木鸽有些不耐烦地说。 下坡进沟了,到处是落叶埋不住的乱石,一条条爆皮的藤蔓交错,像一圈圈笼子似地搭在沟眼,人得猫腰才能躲过藤蔓的阻挠,藤蔓上的灰尘都落在身上。藤蔓圈一过,山坡下是奇形怪状的石块:或石板,或硌硌蛋蛋的,或呲牙咧嘴的尖石……但能看出似道非道来,似道非道的右下边是遍布大石块的干沟,开始时干沟几米宽,长满藤蔓和荆条,走一会儿渐渐宽起来,深起来,几丈高的大树多起来,明显地看出河床来。道眼上也有易拉罐,饮料瓶了,特别是插在树枝尖上的饮料瓶似乎在指给你方向。 “我们走到驴友们常走的驴道上了。” “嗯。”木鸽答应道。 “上大黑山顶峰时,我们走这条道就避开那道斜崖了。”海亮人生若有所思地说:“弄不好这条道就是天桥沟。” “沟里手机没信号,不然可以从地图调出来。”木鸽说。 道是下坡,凹的地方有半腿深,一脚陷进落叶掩盖的石缝,可能拌一跤,崴了脚。确实在简单姐下面带路,一把一把地拉着简单姐走;木鸽给梧桐雨照道儿,趟道儿,不紧不慢地;海亮人生弄了一根木棍儿戳戳点点的,木棍儿戳进石缝儿一别劲儿,一脚踩秃了石头蛋子,大个子一头葱似地栽倒,连滚了两圈儿。 “大哥摔得重吗?”木鸽惊恐地问。 “手掌擦破点皮。”海亮人生站起来扑拉扑拉手,满不在乎地说。 “好悬,万一脑袋碰到石头麻烦大了。” “有背包垫背,跌不到的。”海亮人生经验地说。 “喂——快点啊!我和海之梦——歇冷了。” 老黄一脚迈坡上,一脚站道上,斜叉个身子,两手作喇叭状喊道。大伙儿若是快点走,估摸再有一小时出沟上公路了,再有半小时咋也到高家街村了。到老乡家,炖只小笨鸡,喝点小酒,热炕头烙烙腰,嘿,甭提多爽了!一霎间,他仿佛回到了以前住老乡家的情景里。 “往常上山海亮收队,下山打头跑,谁也撵不上他。今个咋瘪茄子了?”他对坐在海绵垫上的海之梦纳闷地说。 “头些日子,他在咱那一片山群里说腰脱犯了,咱俩总催发线,他才出来。”海之梦说。 “我说呢。”老黄掉过头,往前方黑乎乎一片的水流子一扫,商量道:“前面若有块平地儿,咱就在那等他们上来一起吃点吧。” “我看行。” “老黄盯住大水流子,慢点走,别走岔了。” 一听到海亮人生嘶哑的喊声,老黄立马回应:“我离你们不远。”
三 一侧是黑乎乎一片的大山,一侧是黑瞎瞎南弯北拐的大沟。灯光所照粗壮的大树后显出一立着的黑影,影子是那么地长;灯光所照的沟沿儿横七竖八地躺着枯黑的老树,沟沿下一大黑条子,也是那么地长。“哗啦啦”趟落叶声,一会儿大一会儿小,总好像身后有人跟着似的,你走得快,后面跟得也快,不远不近,不即不离。尥出野猪、獾子、熊瞎子咋整?老黄悄悄地掏出一把水果刀,目光炬炬,耳根直立。 “海姐怕吗?” “有你和海亮大哥在,我就不怕。” “行,是条强驴。” “照话唠吧,我还是老驴哩!” “说你胖,你还喘了?”老黄揶揄一句,心里还想说“我都害怕了,你还不怕,鬼才信呢”。可他话到嘴边咽回去了。 “咱慢点,都听不到他们动静了。”海之梦小声地说。 “嗯。” 山连山沟连沟,林子连林子,草稞子连草稞子,一个弯连一个弯的,没头没尾儿。没星星没月亮的,手指放到鼻子尖下都看不到,何况黑毛野猪呢?本溪朝天坡、老母岭离市区那么近的山里,每次爬都能见到野猪脚印,甚至还有包着没消化了苞米粒子的新鲜野猪黑便,大黑山虽说是辽阳地界但和本溪接壤,野猪少不了!老秋了,山里没啥吃的,野猪饿极了,见人还不红眼啊?谁保温盒里没肉菜啊?谁背包里没肉肠啊?野猪闻着味儿就追来啦!老黄后脊梁嗖嗖地冒冷气儿。 突然,他不经意地踢起一块石头,那块石头叽里咕噜地滚下山坡,掉进草丛里,一阵“嚓啦嚓啦”地声音,好像野猪真的从草稞子里钻出来似的,老黄下意识地跑到坡上,海之梦傻呆呆地站那喊:“咋的了?” 又一阵“扑棱棱——扑棱棱”的连续响声,在山谷里,在密林里,在黑暗里,越发地声音巨大,越发地声音持久。一道白色的闪电在头顶高高的枝桠上掠过,老黄满眼白光,心跳到嗓子眼儿,海之梦抱头闭眼瘫坐地上。老黄瞪大了眼睛,大气不敢出,头灯打到最亮的光柱来回扫:原来那是一只惊飞的白鸽子! 镇静下来的老黄说:“野鸽子,起来吧!” 海之梦抬起头来,顺着白亮的光柱看到树杈子上的白鸽,噗嗤一声笑道:“差点吓死我,别走了,等大部队吧。” “听你的。” 这里恰好是一个小盆地儿,铺着一层厚厚落叶,四周没有风。老黄把自己的头灯吊到一根树枝上,后面的人就上来了。 海亮人生告诫说:“其它手电该关都关了,省点电,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出去呢。” 昏黄的灯下,坐了一圈儿,双肩包随地扔着,吃的喝的东西都摆到了当间儿。 简单姐躲在一角落,用手电仔细地照起鞋壳子来,倒出一鞋壳土,确实递给她一截树棍儿,她一点点扣起鞋壳里的湿泥;她旁边的海亮人生也倒出一鞋壳土,也一下下剜出鞋壳里的湿泥,确实也在清理鞋壳子,嘴上说:“下坡出溜时灌进的”。 “讲究点啊,俺们吃饭呢。”老黄冒出一句。 “老黄,白酒还堵不住你的臭嘴呀。”海亮人生正把酒瓶子递给老黄说。 老黄不接,推脱说:“喝迷登了走黑道,害我呢?” “木鸽喝!”海亮人生说。 “凉歪歪的酒下肚,胃里不好受。”木鸽一边吃香肠一边说。 “确实?” 确实摆摆手。 “都不喝,我也不喝了。看来都没心情了。” 老黄急慌慌地吃东西,说:“抓紧吃饭,快点走。” “急啥?”海亮人生换上新袜子穿上鞋,跳起来问:“还有多少水,多少吃的?” “我还有两瓶水。” “一保温瓶。” “一摞子火烧。”…… “我有五六个馒头呢。”海亮人生举起一塑料袋,笑、乐道:“哈哈!到明天中午咱们都有吃的。” “你还想住大黑山啊?”老黄一脸愕然。 海亮人生没搭腔,夹起内衣内裤,就消失到林子里。 “海亮在换裤衩呢。”老黄恶作剧地叫唤。 一眨眼儿,海亮人生摸黑扒下湿乎乎的内衣裤,换上了干爽的,随即一束白亮的灯柱打来了。 “白花花的,看是啥啊?”老黄憋不住坏笑地喊。 “哈哈哈!”快乐的、开怀的笑声在山谷里响起来。 “报告我要方便,关灯一分钟!”海之梦清脆地叫。 灯一下子关掉了,他们好像掉进了幽深的枯井,对面不见人,伸手不见五指,一股诡谲、恐怖、黑森森之气无孔不入地弥漫开来,浸润着每个人的心口。木鸽肩膀被谁抓住了,一闻淡香味儿就知道是梧桐雨。 “开灯!”海之梦清脆地叫。 “小河哗啦啦,不见海之梦。” “哈哈哈!”快乐的、开怀的笑声又在山谷里响起来。 “不带拿老妹开涮的。”海之梦嘎嘎地笑道:“林子我也不敢去啊。” “你们歇着,我到前面看看。”老黄背上包,摘下头灯戴上,就往黑暗的沟里走去。 “我也去。”海之梦跟上来。 走到一大一小两道沟时,老黄停下了,拿起挂在脖子上的塑料指南针,左看右看一会儿,就上了右侧的小沟。 “老黄,那不上山了吗?”海之梦忙问。 “这往北走,我们是从北边村子来的。” “海亮大哥叫往大水流子走,不上岗。”海之梦提醒说。 他是神仙咋的?翻过岗子就是高家街大沟,顺沟一走就是村子了,十点多就到老乡家敲门了。一想起老乡家的热坑头,老黄心里就热乎,脚步就越急,几步就没影儿了。 “老黄——老黄”海之梦没动地儿喊。 “你在那等他们,别动。” “咋那死犟呢?”海之梦一跺脚儿。留她一个人站在岔道上,她孤单得发冷,心也揪起来:跟老黄吧,怕跟后上来的人走分开了。这大山,这大黑夜,两拨人走两道儿,相互找,找不到还不得担心死呀!她差点哭出声地喊: “海亮大哥快过来——”
四 沟旁的树丛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老黄的手电快速地跟过去打到树丛里,声音没有了,四周静得只听到自己的喘息声,小腹憋一泡尿胀呼呼的。万一他们不跟上来,撂我一个,撞上野猪,黑面獠牙的家伙还不撕了我?他麻溜调转身子朝下跑,带起一股冷飕飕的风来,脚下的石头滚落下来,噼里啪啦地乱响。 “老黄——下来——” 老黄知道是海亮人生喊,而且他就在沟下,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答应道:“下来——啦。” 望到十几米外一伙人了,老黄停下脚,朝一棵大树根部亟不可待地撒尿,“哗哗”地冲出一小泥坑来,犹如卸掉身上绑缚的一油桶似的,然后慢悠悠踱步下来。 一见老黄,海亮人生劈头盖脸地说:“管它朝南朝北的方向,就不能翻岗子了,大半夜的,摔个好歹的咋办?” “人困马乏的,我们不是刚上山的时候了。”木鸽溜缝儿说。 老黄指着上面那道沟,有板有眼地说:“这是一条道儿,上去翻过岗下去就是高家街大沟。” “啥道儿?就是小水流子。”海亮人生急扯白脸地说。 谁都知道走大水流子是规矩?但得方向对,不能咬屎孓子犟,不然不是越走越远吗?指南针明明指着向右才是北嘛,把我话撂这儿,明早一看就知道谁对谁错了。老黄拿着指南针给海亮人生看,执拗地说:“你看这个方向是不是北?” 海亮人生不肖地说:“别跟你的玩具指南针较劲。你忘了所谓的‘高科技’装倆手机被海水淹了?” 夏天去海边,老黄兴冲冲地举着一透明塑料说:“我的手机袋防水,高科技产品!”把他的手机和依然从容的手机一起装袋,挂脖子上游泳,上岸一看手机泡汤了,傻眼了。海之梦、木鸽当时都在场。 “我作证。”木鸽幸灾乐祸地说。 “木鸽属泥鳅的到处溜缝儿。”老黄笑着骂道:“海亮尽打棒道,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依然从容三四千的‘三星’没叫你赔,你偷着乐吧。”木鸽笑哈哈地揶揄道。 “我也赔了新买的一千多手机。” “哈哈哈” !快乐的、开怀的笑声又一次在山谷里响起来。 “不损老黄了。不管咋说,老黄每次出队都是冲锋陷阵的探路者。”海亮人生打圆场地说:“顺大水流子走吧,走哪算哪。” 下沟过坎儿右转,进入一条开阔些的大水流子,坡缓了一些,落叶也不那么厚了,两山间布满杂草覆盖的石头片子,横躺竖卧不多的怪石。老黄寻思自己有的是劲儿,不怕走回头路,你们走不出去还得回来走我的道儿,于是就尥到前面去了。 两山突兀收窄,只有三五米宽,断崖一人多深,两侧刀削一般齐刷刷的石崖,石崖上是秃光光的薄草覆盖的陡坡,从上面也没法绕过去。断崖下边是水,水上漂着枯草和落叶,水有多深?就是跐住断崖下去,贴着石壁走,脚下光不跐溜的,身子一晃,腿脚就得掉水里,湿了鞋不说,怕是深潭就完了。 老黄嘎然止住脚步,转身喊:“过不去啊!” 确实老家辽西山区,开门就是山,走道就是爬山,啥子没见过?没啥大惊小怪的。他从后面跑过来看一眼,马上有了主意,也不做声,回头走几步霎么到一根死树,扛起死树走到断崖边。老黄纳闷了:这小子扛死树干什么? 确实将死树顺到断崖下,然后抱住树干朝水下一撮,惊喜地说:“黄哥,不深。” “不深也得湿鞋。我看不如走刚才那条沟。”老黄说。 确实把死树放倒到断崖上,侧过身子紧贴崖壁,两手抓住崖壁,人站到斜磨叉子的死树上,一步一步移下去,用脚试一试水深,水刚好没鞋帮子,朝向走几步,一个生满青苔的圆滚滚的大石砬子死死地堵了大半个沟口,大石砬子下边是黑亮亮的水,得爬上大石砬子,才能照到前面,试试几次,滑得爬不上去,无奈退回到断崖下,对老黄说:“前面看不清情况。” “上来”。 确实踩住死树往上爬,老黄一接手,一把薅他上来了。 “海亮啊,沟下断崖。”老黄喊。 绥中腰岭子走水流子碰到断崖了,二十几米深的断崖,幸亏没有沿水流子一直走下去。那是白天看得清楚,这是半夜更危险。假使走过去,走到公路,那也是下半夜了,去高家街村叫老乡开门不是找事吗?睡公路边还不如山里背风暖和呢?他狼哇哇地喊:“回撤,不往前走了。” 回撤到两岔沟那里,老黄还没忘朝北方向的那道沟,问海亮人生说:“若不走这条道?” “不行。”海亮人生坚决地回绝道:“找地方睡觉。” 确实跟上来,像英雄从战场下来一样的神情,气昂昂地说:“刚才那条道其实要走也能走。” “能走也不能走。万一前面有断崖?”海亮人生直通通地阻止道。 确实也不好再说什么。 队伍无声地朝回走了一段时间,来到那条坡上坡下铺满落叶的沟里,确实浓重的辽西口音叫了一嗓子:“走不动啦,就这吧!”他身子一歪,“哗啦”一声,四仰八叉地躺下来。 海亮人生把包一扔,一屁股坐下了。 “靠,我把边啊!”老黄脚划拉落叶,嘴巴不停地说:“海亮,爷们里你年龄大,你值班,听点野猪动静。” “野猪?”海亮人生欠起上半身,朝老黄那边分析道:“到高家街一道上你看到苞米地了吗?再说山上也没水啊,它吃什么?喝什么?野猪还不得饿死?!” “大哥说得对,没食物链哪来野猪?”木鸽也说。 “告诉你木鸽,野猪专吃呆鸟!” “野猪专抓黄鼠狼子!” “我值班,你们安心睡吧。”海亮人生郑重地说。 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声过后,南北沟里的东坡下,两头是男的,中间是女的,古铜色落叶包裹住他们,女的只露出一双眼睛,男的露出半张脸,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坡下鼓起的一道道土坎儿。
五 没有灯光,沟里沟上,林子大山一个样,黑咕隆咚的,高高的山脊上的天似乎黑得浅一点,眼睛将能分辨出来,天没有一丝云彩,没有一丝光亮。如果真的有野猪、獾子、熊瞎子从沟里窜出来,那是看不到的,只能凭声音判断了。没有声音,大黑山顶上兀傲喊叫的风消失得无影无踪,死一般地静,宛如一切都睡去了,也许豺狼假寐,也许网上追捕的逃犯窥视…… 爬了四五年的山,连想都没想过露宿野外,只想过爬完山到老乡家睡热坑头了。今天傍晌到村子,半天时间总不能在老乡家喝大酒吧?爬山是对的,但没有想到爬大黑山这么费时间。没发牢骚的,没走不动的,没扭伤的,我知足哩!不过夜里得精神点,就是没有老黄担心的野猪,谁敢保没有藏进山里的通缉犯呢?海亮人生望着高高山脊上的一线黑天,很想点燃一支烟儿。能点烟就能笼火,大家围住火唠家常,一会儿就天亮了,露营也有点浪漫情调了。可这漫山遍野的落叶,漫山遍野的林子……一想到火,他身子冷得发紧,潮乎乎的屁股腾得慌,腰眼什么东西硌着冒冷风,一摸裤裆湿了吧唧的,找出一泡沫袋垫上隔断,手伸到腰下摸出潮湿的石块扔了,扒拉匀落叶躺下。过一会儿,他还是发觉身上潮,打手电一看,冲锋衣袖里有水珠儿,外套的雨衣袖里也有水珠儿,真他妈的不是东西,捂汗呢!脱下冲锋衣和雨衣,反着穿,他总算舒服一点了。 鼾声从南头响起,一霎时,北头也呼应了。南头“嗷——嗷”的鼾声像救火车的呼号,尖刻而有力,嘎然而止,不一会儿又“嗷——嗷”地叫起来,这是老黄的鼾声,这小子打鼾好憋气,不知道的担心他憋过去了,海亮人生知道没事儿。北头“呼噜呼噜”响一阵没了,过一会儿又均匀地呼噜起来,沉闷而短促,这是木鸽的声音。鼾声里,偶尔夹杂着“哗啦啦“声响,这是有人在往身上划拉落叶。 简单姐一边往身上划拉落叶,一边想:老娘不定咋着急呢?往常爬山天一黑,她就给老娘打电话报平安了,今天急得慌忘了打,想打了手机没信号了。明天回家怎么跟老娘圆话呢?到时候编个谎吧,嘿嘿!俗话说,人老腿先老。多亏了这些年爬山,我这老腿走上个二三十公里不打裉儿,61了还能给人家代帐跑银行跑税务哩,越老越不能添病、添堵。崖下一跤,这时回想起来还真有点后怕,不过去了吗?人生哪能没点沟坎的,咱没那么娇气! 一条纱巾蒙住了脸,蒙不住梧桐雨一双滴溜溜转的眼睛,挡不住一对机警的耳朵察觉哪怕微小的声音。跟木鸽爬过几次山,听说那一片山群爬山挺刺激的,就跟他来了,没想到困在山里了,害怕吧还不能说。木鸽挺靠谱的,上下山跑前跑后地照顾自己,不能叫他为难,也不能给这帮驴友添孬遭。下次打死也不来了。啥时候天亮啊?还爬啥光顶山啊,天亮就回家。她不敢动,生怕一动声音大,惊动了木鸽,惊动了他们,蜷缩着身子,一动不动。 左边是简单姐,右边是海亮人生,海之梦放心地闭上眼睛。那一片山群爬山,景区逃票,野山自闯,从不请向导,挺新鲜的,挺刺激的,每一次都叫你充满着想象,但每一次都有惊无险。住山里头一回,海亮大哥也不是特地安排的,赶哪算哪,谁叫咱摊上了呢?也怪不得老伴损她说:“没准哪天把你们撂山里去,叫你美?”这损犊子真的说着了。海亮大咧咧的,不过遇事不慌,总也办法;老黄吧,机灵,会照顾人;跟他俩爬山,我啥也不怕,就是个乐呗。这些年爬山,腰脱的老毛病没犯过,减了不少肥,逛商场、洗衣服、做饭也不打怵了。她脸上挂着笑,迷迷瞪瞪地睡着了。 海亮人生右边的确实也发出了细微的、均匀的鼾声。确实虽说山里人,大学毕业分配到省直机关工作二十多年了,老娘也接来一起住了,再没爬山过。今年节假日偶尔爬几回山,这会儿,紧张、刺激、疲惫感使他一粘地儿,沉沉地进入梦乡,梦见老娘守在她床边的菩萨烧香祈福呢,咋忘了给娘打个电话呢? 鼾声好像传染似的,海亮人生也打起哈欠来,暗自提醒自己不能睡,晃荡几回脑袋,脑袋就木了,就沉了,就睡着了。 黑暗,无边的黑暗,宛如一张巨幅幕布拉上了两边大山,掩埋了山中的一切生命,也掩埋了山中的一切动静。远远的高高的山脊上的风掠过树梢儿,凄厉、悲壮、瘆人的声音直抛向黑苍苍的天穹,一点儿溜不进沟里。没有颜色的浓雾从山上一步步溜进沟,湿乎乎、凉冰冰的气息仿佛是无数双小手手轻轻地抓挠着沟里的一切。 他们中有冻醒的,迷迷糊糊地再划拉些落叶盖上,又睡去了;小腹胀呼呼热的木鸽明知道这是尿憋的,他也没睁开眼睛,念叨着保存热量熬到天亮吧的话儿,渐渐地没感觉了,渐渐地睡深了。
六 “沙沙沙“,“沙沙沙”,星星点点的雨滴儿洒落在落叶上,一阵细微声响。 一滴两滴三滴,掉到老黄的腮巴子上,凉冰冰,戏痒痒的。他像一只大虫似地埋藏在沟里的落叶里,仿佛钻进一条鸭绒睡袋里,一凉一热叫他一激灵:妈呀不是被熊瞎子舌头舔了啊?一个鲤鱼打挺轱辘起来,四周黑黑的,手一划拉啥也没划拉到,手背手心碰到了水滴,瞅冷一声尖叫:“下雨啦——” 他一脚踢醒了确实,确实眼睛没睁开地问:“啥?” “下雨啦!”再一声尖叫,山沟里嗡嗡地响。 一个个爬起来,惊魂未定地打开手电、头灯,光束里,淡淡的白雾里有亮晶晶的小水珠儿。 “掉几个雨点,没事。”木鸽边说边躲到黑影里撒大尿去了。 老黄说:“这旮旯离断崖水沟近,咱往上头去。” “妈呀,发大水完了。”海之梦这回真的害怕了。从电视里没少看山里发洪水,那气势摧枯拉朽地,人一眨眼就卷没影了。她几乎哭咧咧地问:“这可咋整?” “发洪水是夏季的事儿,再说下几天大雨透雨,大黑山才能饱和,形成大水。你没看到大黑山干得冒烟儿吗?别自己吓自己。”海亮人生镇静地说。 海之梦一想他说的有道理就不吱声了。 “都带雨衣了吧?”海亮人生问。 老黄撑起一把伞,确实薅几把草拧成绳系上薄薄的一次性雨衣,其他人都穿上了雨衣。群里发帖时说过要备雨具的。 “雨大了,躲哪啊?”海之梦问。 “下山时,我见过有山洞的。”木鸽撵上来说。 “在哪儿?” “到跟前我就找到了。” 雨大了,打在雨伞上“啪啪”地响。老黄自言自语嘟囔:“不如翻那个岗子到村子啦。” 木鸽拿着手电边走边往沟边扫来扫去的,猛然叫道:“在这呐!” “啥?我怎么没看到?”老黄转过脸来。 “你属黄鼠狼子的眼小。”木鸽笑道说:“这不是吗?” 顺着灯光,老黄低下头才发现:一个碾盘样的大石头盖着的坡下,低于水流子处,有一个刚容一人钻进的洞口,洞里面躺着三两块石条,人进去得哈腰。这里面能不能是野猪窝?野猪躲在洞里看不见的深处吧?我是不敢进去,就对木鸽说:“你去探洞吧。” “不用探,都进去就是了,里面躲三四个人没问题。”木鸽心里有谱地说。 “进不去的咋办?” 木鸽走到洞口前,手电往右边一照说:“这边还有一个小洞,躲两三人没问题。” 碾盘大的石头右下边,有一个裂开的大石缝,通过石缝可以钻进一个小洞,其实这个小洞和那个大洞是一个洞,被一堵石墙隔断了。 没说话的海亮人生趴在洞口,分别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回过头说:“没问题,雨大了,咱就钻进去,憋屈点,也比浇落汤鸡强。” “我可不进,山水下来,洞里还不得灌篓啊!”海之梦还是念念不忘洪水,拒绝道。 “我咋瞅着也不是人呆得地儿,弄不好就是野猪窝,雨下大了,野猪进窝咱被堵里面,可有戏看的了。”老黄扭头就走,坏声坏气地跟着说。 “啥洪水啊?啥野猪啊?都是自己吓自己,你们也不看看自然环境,洪水可能吗?野猪可能吗?”木鸽一连串的问话像连珠炮似地射出来。 “雨大了,再说。”海亮人生耐着性子说:“我记得前面沟边的石崖有一处凹地儿,落叶也挺深的,去那里看看吧。” 到了他说的那地儿,细雨停了。山体凹进去一块地方,形成一个天然雨搭子,雨搭子下面是没膝盖深的沟,没有水,甚至落叶一点不湿。 “不走了。”老黄摘下包,就钻进落叶里横躺下了。 海之梦、简单姐躺到雨搭子下的坡上,简单姐说:“海亮你在我这儿躺下吧。” 海亮人生在确实和简单姐中间的夹空躺下来。梧桐雨挨着海之梦,木鸽挨着梧桐雨,雨搭子下躺下一溜人,把北头的是木鸽,把南头的是老黄。 “发水咋办?”海之梦还是担心地问。 “上山呗!”老黄说。 “这地儿,比刚才那地儿暖和。”简单姐说:“早过来好啦。” “现在两点多,天亮得五六点,睡吧。”海亮人生说。 一会儿,就没有说话的了,海亮人生能听到简单姐细微的鼻息声,老黄“嗷嗷”的鼾声立马传到他耳朵里,堵上耳眼儿还是震耳欲聋似的。他觉得身板下有什么东西硌腰,一摸是石头棱子,就往下出溜一截儿,正好两肩膀跟简单姐的小腿和确实的小腿挤上了,热流很快传到身子,什么野猪、逃犯的?睡意朦胧了。 只有木鸽没睡。太难忘了,新鲜、惊奇、刺激自不必说,单说这些驴吧,虽然不知道相互姓氏名谁,也不知道相互做什么工作,也不分男的女的,出来就是一家人一样没生分,没有利益间的勾心斗角,只有快乐、自由和轻松的感觉。大学时代他就好填词作诗,在这黎明前静悄悄的黑夜里,浪漫、激情的思绪潮水一般地涌来,默默地在心里填出一首词来: “万顷峰峦似潮澜, 大黑山, 雄风峡关。 黑欲动, 野猪林擒还。 再望西, 两峰温婉。 七驴夜宿不胜寒, 意志坚, 历经鏖战。 叹黑暗, 安卧身边无伴? 情同手足泪断。“ 不知不觉间,高高的树梢上偷偷地挂出一抹鱼肚白,渐渐白亮起来。木鸽填完词,忙掏出小本,尽管看不清,但还是“嚓嚓嚓”记了下来。他揉揉眼睛,慢慢爬起来,无声地走到沟底,双臂一伸做起早操来。当他脑门沁出微汗时,身子暖和了,大口呼吸着清新、清凉、清甜的空气,仿佛换了一个人似地清清爽爽的。 “哎切——”老黄伸直双臂,连打几个响嚏儿,忽然看到沟下的木鸽阴阳怪气地说:“你小子站岗啊,怪不得海亮睡得猪一样。” “快六点了。”木鸽走过来。 “一夜没睡?” “嗯”。 老黄一下子蹦出落叶,高声喊:“鸡都叫了,太阳照屁股了。“ “鸡?哪来的鸡?“刚叫醒的确实懵头懵脑地问。 “木鸽啊!“老黄伸长脖子,扮个鸡打鸣的样子说。 “哈哈哈!”快乐的、开怀的笑声又一次在山谷里响起来。 薄如蝉翼的雾气淡淡地在沟里飘起来,天空、大山、林子、沟谷好像披上了轻纱,朦朦胧胧的,仿佛一切都在流动一切都在静止,似画非画,非画是画。 海之梦蹦蹦跳跳地说:“山真好看,空气真新鲜。” “还用你说。“确实乐颠颠地说:”一夜没白呆吧?“ “没白呆。“木鸽接过话来,兴冲冲地说:”我还填了首词。“ “别跩了,诗不说诗,偏说词,文化高呗。“老黄讥讽道:”读出来,别诳我们。“ 木鸽朗诵起来,声音抑扬顿挫,铿锵有力。 “好诗!木鸽真有才!“海之梦”啪啪“地鼓掌,”嘎嘎“笑声不断地说。 “哈哈哈!”快乐的、开怀的笑声又一次在山谷里响起来。 经过昨夜老黄说的那道小沟,海亮人生跟老黄较真,老黄看清楚:那不是道而是小水流子,是向西而不是向北,他不会认输,啥也不说,头也不回跑前头去了。走到断崖,大家看清断崖其实就是一道沟坎儿,那个大石砬子后面是大水流子。 一个小时后,他们走出水流子走到公路,一看手机jps箭头和天桥沟三个字重合了。 字数:13076写于营口 2014/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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