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海亮人生 于 2013-11-8 23:30 编辑
第二次来大青山是疯子团拽我来的,沈阳北上火车到绥中,转乘建昌西中巴到养马甸子下车,一行八人徒步、翻山20公里赶到大庙沟村大青山脚下,已是日头往西,小憩10分钟。
四十多岁,身材瘦削壮健的老黄猴子一般爬上了一棵老梨树,摇得树枝“嘎吱嘎吱”响,石头蛋子一样硬的绿皮麻点山梨“扑落啪啦”掉下来,他转过那张紫黑得像刚成熟桑葚的脸膛朝下喊:“保证野生的,绿色的。”我们“呼啦”一下跑去山脚下拾起梨来,咬一口直咯牙,酸甜粘稠的汁液入嘴倒是蛮有滋味的。
疯子团长凤枝穿着绿黑相间色的冲锋衣裤,身子显得圆滚滚的,像一只花企鹅,扬起那张白白胖胖的脸来,一双秀眼望着陡坡,有些忧虑地问:“天黑能赶到白老汉家吗?”
白老汉是爬大青山途中的小安村人,来前我给他通过电话的。我信心十足地说:“能,今晚还能吃上溜达鸡。”
我领队上山。
古铜色的笸箩棵叶子落满坡,踩上去“哗啦啦”响,幸亏毛道上干得裂缝儿,直冒土烟儿,才不至于滑脚。想歇歇缓缓再走,不扶住树站不住,找不到平点地儿脚出溜。一行人不再说话,闷头爬。走到半山腰,就是呈之字形的路了,腿不那么酸疼了,但走起来照样气喘吁吁,每走完一个之字形,站下来回望不禁慨叹:“赶上城墙陡了,才上来十几米呀!”走一阵子,有的靠住柞树擦汗,有的扶住膝盖捣腾粗气,有的一下下挪步,老黄也前腿触坡后腿支地,摘下时髦的户外老黄帽歇脚。
我大汗淋漓地走到一块兀立的大石板下,它好像坡上冒出来似的,两三人高,一搯厚,上刻猩红大字:盘古岩!远望大青山主峰:张牙舞爪的柞木林子插入灰苍苍的天穹,好像乱蓬蓬的马鬃儿,那圆咕隆咚的山峰不正是仰天长啸的烈马之首吗?我一屁股坐下,用手撸脸上的汗水喊:“快点啊,还有100米登顶了。”实际上不止300米
“老李恶心了!”凤枝扯脖子的喊声叫我心惊。
“什么?”我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坏啦,这不耽误时间吗?
“把枫之舞包打开,里面有红牛。”凤枝的喊声有点像破锣,差了音儿。
我这才记起我前后都背着包,从枫之舞橘红色的背包中摸出一听红牛饮料,扔下两包,蹦蹦跳跳地往下跑。
老李六十来岁,中等个子,略显胖,脸白得像一张纸,松弛的眼皮耷拉着,细密的汗珠儿顺脸颊淌,头也不抬地接过饮料,放到唇边,轻轻地唆达一口。
梳齐耳短发的枫之舞笑露皓齿,眼镜片后面的眼睛都在热情地笑,生怕老李不喝掉似的,急忙劝:“大哥都喝了,这是功能饮料,可以提神、醒目、镇咳的。”
一只纤细的手把一个金灿灿的面包塞在老李手上,老李抬起眼皮一瞅是小她几岁的懒人,脸有点发红地说:“我不饿的。”
懒人圆圆的脸庞上细小的皱纹波浪似地舒展开,眼睛笑眯成一条缝儿,故作生气地努嘴说:“大哥不吃我生气了。”
老黄把老李的背包背上,凤枝把放在老李背包里的2升保温杯装回自己包里,大个子知足国字脸上蹙着眉,慢条斯理地说:“大哥午饭就客气,给东西不吃。这回不能再犯错误了。”
老李使劲咬下面包,恨不得一下子把头晕也咬肚里去,一仰脖把饮料啁进嘴里,喉管一伸一缩的,快速摩擦一把胸口,打了一个喷嚏,手一挥好像挥掉了难受劲儿,眼睛发亮地说:“我好多了,赶路吧。”
出发两小时后,我们登上了大青山主峰。大山一个挨一个,比肩擦踵,纷至沓来,像千军万马携着山风奔踹而来,呼啸的山风时而似嘹亮的进军号角,时而如低吟浅唱的大提琴声。近山在红彤彤的晚霞中,红橙黄黑四色不一,离光照越近越红,渐次橙黄,渐淡黑到山皱褶里;苍茫雄浑的远山笼罩着灰蒙蒙的氤氲,有的山峰轮廓清晰,有的模糊不清,有的淡成一股青烟,更远处就是黛紫色了。有人亟不可待地走到山顶边上往下看,吓得我狼哇叫:“危险!”山顶边缘上长满笸箩棵子,遮挡了底下的悬崖峭壁,一旦跐落石子,滑出笸箩棵子那就葬身山谷了。
我消了汗,缓过神来,手指向前方崇山峻岭,胸有成竹地说;“往下一嘛下坡,一山比一山低,会走得更快。”
“快天黑了,要不咱们往回走?”懒人姐背对夕阳正正小眼镜,我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听到她怯生生地问。
“回大庙沟也得两个多小时,天早黑了,不如摸黑赶到白老汉家,那样不走回头路。”我坚持说。
“听领队的。”凤枝眼神茫然地说。
老黄笑嘻嘻地说:“海亮人生给老汉打电话,叫他把溜达鸡给咱们炖上?”
“我看行。”大个子知足慢吞吞地说。
老黄瞥一眼我说:“反正今个得吃到溜达鸡,吃不到把海亮那鸡吃了。”
“哈哈哈”!哄笑声没落地儿就被山风卷走了。
不一会儿,前面的走老黄喊:“没路了!”
“停下!”
刚才还有些发冷的我脑门一下子热起来,心也提拉起来。路?是啊,路在哪里?我忽然想起来,上次来也是在主峰下迷的路,那是秋色浓郁的上午,主峰下一片绿荫,眼下树光秃秃的,山石橙黄黄的,咋看也不是原来的样子,这咋整?不能慌,我慌大家都得毛了。我对身旁的知足说:“你站这儿别动,我下去,听我喊再过来。”
满地古铜色落叶此刻变成耀眼的光晕儿,弄得我犯迷糊,我接力似地抓住一根根树干,一跳一出溜地往坡下走,使劲睁大眼睛寻找曾经走过的地方。蓦地,脚踩哧溜了落叶,滑倒一处略显平坦的地方,大脚趾头撞上了石头尖儿,火辣辣地疼,这一疼却神奇地发现了拴在树枝上的红布条儿:莫不是路标?我往前走过一小段青石板坡,踢开覆盖干枯落叶的毛道儿,惊喜地喊出声:“找到了!”。山谷好像一个笨拙的小姑娘学舌:“找——到了——”,咋就听着发森呢?我掉头“啪啪啪”跑过青石板坡,看出来右侧从主峰绕下来的小毛道儿,我的心一下子落了地,高声喊:“知足带大伙下来吧!”
等了有一会儿,才听到知足的回音。等大家到来后,我不无担惊地说:“一个接一个走,别分开太远。”
我身后是香香,一个老实得像一只小猫一样的女人,影子般跟着我,生怕丢了我,她会一个人丢在山里。
“等一下。大哥。”一个比蚊子声大不了许多的声音。
我赶紧转回身,见到香香手里拿着“沈阳徒步”的小红旗。我停下脚步,等她把小红旗拴好在我包上,凤枝上来把我的聚丙烯塑料杯扣上扣子,还把保温杯从背包左侧网兜里拔出来塞进包里。
天渐渐黑下来,毛道模糊起来,一眨眼间,黑暗张开黑洞洞的大口把我们吞进嘴里,四周黑得不见五指。我没有带手电筒,身后的香香把手电筒递给我。紧跟着,五六束灯光割开黑沉沉的夜幕,撕裂开一条条亮缝儿:光打在山峰上,山峰像蹲坐的大黑熊狰狞地对视你;打在天空上,不见星星,也不见月亮,像无情地扣下了一口大黑锅;打进山谷里,杂草、枯枝后面仿佛是老井,幽深深的,凉森森的,脊背冒冷风儿。
走着走着就照不出来路了,石砬子坡陡得站不住脚儿,拽住树枝强把火站稳。到底往哪走?我心里打着小鼓,黑灯瞎火的什么标志物也看不到了,我只好凭记忆懵了。好像上次走到这儿,出溜下去应该是屏风壁,旁边有一彩旗。不对的话,那就遭了。树枝划脸、划手、划衣服我都不管不顾,一头撞进密匝匝的林子里,急切地跑下坡来。
我拿手电筒不停地扫来扫去,一下子定格在两间房大的黑森森的石壁上。这是屏风壁!我还趴过屏风壁中间的豁口往下望呢,下面是几十丈深的峡谷,立陡立啀的崖壁上独自生长着一棵苍松,酷似黄山的迎客松。那面被风撕扯成破布条子的彩旗也一瞬间找到了,我狂喜地高叫:“路没错!”我指着巨大的屏风壁,指着破彩旗,掷地有声地说:“这就是标志!”
“今个10月29号,你不说31号去烟台接老黄吗?带不出我们你就没法接老黄了。”凤枝的声音这会儿压得很低,但还是被知足听到了,他随口就问:“老黄不在这吗?接什么老黄啊?”
我听出凤枝的话外音,她是怕影响别人情绪才低声的,不然那大嗓门还不喊破天呀!她这么调侃着说,假使别人听到也会以为是一句笑谈。这时候的我已经心有底了:前面就是夹人洞,再前面就是魔鬼石,再前面就是长长的青石板路,再前面就是两山之间的开阔地,再往前上一道险岗下去就看到一个四四方方的村庄了,不行就住那个村庄吧,明天早上再去白老汉家。于是跟着调侃说:“我接的的老黄不是这个老黄,是耷拉耳朵不说话的老黄。”
“知足你明白啥呀?老黄是海亮人生儿子养的一条狗名。”凤枝声音提高了八度。
随即一阵“咯咯”的哄笑声飘荡开来。
拐过屏风壁,手电一晃,一个黑魆魆的s形山洞口出现了。我猫腰钻出洞,用手电筒给香香照亮,懒人一出来,我就说:“夹人洞照片像,夜爬大青山做个纪念呀!”
懒人贴着山崖壁,照了一片又一片。
继续前行一会儿,一块巨大的山石堵住路,石面上没有任何脚印痕迹,左侧是山壁,右侧是峡谷。明明是条路咋走到头了呢?莫不是路在前面绕下去了?我告诉停一下,回去重新找路,怎么也没有找到另外一条路,于是又回到堵在路尽头的岩石前,攀上石头照手电,似乎有一条路,但我拿不定主意,下去就喊老黄过来。老黄攀上岩石,好半天才说:“是路。”
“我先下去看看。”我攀上岩石,右脚往右侧一棵树上跐,老黄忙拽住我说:“别从那下,那树下就是峡谷,往左踩。”
我缩回右腿,伸出左腿跐向左侧山崖,一点点地向石坎下面的黑影挪身子,脚踏上地面,贴石壁走过鼓起的一段石砬子,小路清晰了,回首用电筒扫一下那棵树,倒吸一口凉气:那棵树和巨石之间有空挡,那棵树根爆出于崖壁上。
大家依次下来,我不断地叮嘱道:“贴左侧山崖走,看脚底下,别往右边看。”右边是立陡立啀的大峡谷啊!
没有人说话,只有一脚跟一脚的脚步声和衣服摩擦响。
我找到了那块黑麯獠光的魔鬼石,这是一块三四个平方米大小的石壁,山路到此中断,魔鬼石下边是刚可容人站住的石坎儿,石坎儿下面就是大峡谷。第三个标志物是摸到了,再次证明路没有走错,但惧的是白天下魔鬼石还胆战心惊的,这漆黑的夜晚岂不雪上加霜吗?
我叫香香在后面照亮,我背靠山崖石壁,前朝山谷,眼睛向下盯住脚下光滑的石壁,脚一跐一滑的,好不容易一脚跐住石疙瘩,一脚悬空划拉落脚地儿,前脚倒后脚,一点点挪动笨拙的身子,见离石坎地儿不高了,一步蹦到石坎儿上,那种战胜自己的快感心中腾起。我一手钳子一样抓住石壁,一手接下香香递过来的手电筒,双脚钉子一样牢牢地钉在石坎儿上,像一堵墙一样坚实地立于山崖石壁下,这才给香香打气说:“别怕,我就是山。”
香香顺利下来了,接着知足下来了,老黄下来了。老黄一脚踏石坎儿,一脚踏石壁,伸出手臂接凤枝,凤枝没接手,坚决地说:“我能下,你去接他们,别管我!”
懒人也下来了,就剩老李和枫之舞在上面,老李押后。枫之舞趴在山崖石壁上,像一个软绵绵的大胖娃娃,一条腿紧紧地贴住石壁,一条腿吊在半空悠荡,就是不敢落脚。“往这踩,我手给你托着呢。”老黄两只胳膊铁臂一般焊在石壁上,不住声地叫喊。枫之舞的脚还是悠荡着,不肯落下来。我急中生智,使劲儿撅断一根柞树枝子,一头顶住石壁,喊:“踩树枝!”树枝的另一头紧紧地握住在我手里,她的脚终于踏上树枝,一站稳,我抽出树枝换一处地方,她挪动另一只脚,这样就下来了。
黑暗中老黄说:“枫之舞怕我给你抱山下去呗?”
“不是,我怕我胖把你撞山下去。”枫之舞语气恳切地说。
“那老黄就是救美女的烈士了。”大个子知足嘿嘿地笑笑说。
我也插嘴:“老黄可不是耷拉耳朵不说话的那个老黄。”
“知足你小子就溜缝,海亮你个臭嘴沙皮。”老黄笑骂道。
路一直朝山上走,到了山顶有一个豁口,一股冷冽的山风袭来,我一阵战栗,脸上有点水珠儿沾上的感觉。妈的下雨了吗?大青山没山洞可躲的,万一闪电雷鸣更坏了。冒虎啊,我怎么就鬼使神差地带大家夜走大青山呢?我一迟疑,停下了脚步。祸不单行!眼前出现了两条路,一条拐到山右侧,一条拐到山左侧。我叫香香停下,自己走上左侧的毛道儿。这左侧没有青石板,而且是往沟底走,不对!我又回到原来位置,这时老黄上来了,担心地问:“你说咱去的方向是往东还是往西?”
说实在的,东南西北我还真被问住了。我就知道必须照道儿走,没有道儿不能自己开路,那样非困在山里不可。此外,我按标志物走,按彩旗指引的方向走。这会儿的标志物应该是青石板路,可是没有找到 ,彩旗也没有发现一面。我影影乎乎记得一座山半腰上有一个青石板坡,这儿却是山顶啊!我掏出地图,借手电光看,指着和尚房子乡的位置说:“我们去的方向应该是正东。”
“可我们是往西走啊!我有简易的指北针。”老黄看看手表肯定地说。
“这是走山路,山路应该是迂回向东的,不可能是直线。”我坚持我的观点,心里发急,不耐烦地说:“这样吧,你带大家等在这里。我去找青石板路或者彩旗。”
没等我走,突然树丛中、草棵里悉悉索索地响,蹿出一个小狗大的黑影子,一闪不见了。我猛然想起上次住大青山老乡家见过的野猪套子,这大青山是有野猪的,也许还有蒙古狼吧?这儿离内蒙古宁城县近。我想说,但还是把话咽进肚子里了,默默地探路去了。
“ 美女别怕,黑瞎子来先喂我,我坨大,再说老头,吃就吃我算了。”我听到身后传来老李玩笑话,暗暗为他恢复了精神高兴。
“喂老黄!老黄溜达鸡型的,肉香,黑瞎子愿意吃。”凤枝说。
他们说说笑笑的,好像黑夜大山和灯火辉煌的太原街没啥两样似的。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不带队不知道前途险呀。一个人走进黒森森的山路,后面有这群傻大胆儿,我怕个球呀!当年野营拉练,黑夜里跑坟圈子里取什么命令,那股腥膻、刺鼻的艾蒿味儿好像就在鼻子里徘徊,什么鬼魅魍魉?都是自己吓自己。
我听不到他们声音了,凭经验判断走出了一两里地,竟然照到了青石板斜坡!我几乎是小跑折回去的,离挺远就振臂高呼:“找到了!”
我虽然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但我能感受到他们和我一样欣喜。凤枝扯脖子喊:“还有多长时间走到那个村子?”
“一小时吧。出开阔地就上坡,下坡就看到那个山村了。”其实我高兴得太早了,还乐得屁颠屁颠地说:“这下好了,下雨咱也不怕了。”
“屁!那来雨啊?三天的天气预报我都看了,没雨。”凤枝亮开嗓门说。
“咱疯子团就是吉人天相,一活动保管没雨。”枫之舞乐呵呵地说。
“头七点能到了。”老黄用手电筒照手表,神情凝重地说。
青石板路,实际上并不是青石板铺就的山路,是山峰上倾泻而下的乱石堆,一片片或大或小叠起的碎石片儿,是横七竖八乱石丛生的大斜坡,一根草都不生,更甭说树木了。一脚踩秃噜了,滚到坡下非摔个鼻青脸肿不可。白天看得清摆得略显平整的路,夜黑就难以分辨了。这条青石板路远比下主峰时走过的那条青石板路长,有一公里。我叮嘱大家相互跟紧点走,香香拽住我的背包带,她没有手电我就是她的夜眼。听不到喘息声,也听不到脚步声,青石板片错动的“咯吱咯吱”声作响。押后阵的知足事后说,走过一段时间,身后还有回响,就好像后面有人跟过来似的,我走得快后面声音跟得就快,走得慢后面声音跟得就慢,不离不弃,紧紧相随。我问知足,不怕身后有鬼抓你吗?知足憨笑说:“怕也没用?咱是老爷们装也装到底。”
安全地通过青石板坡,走进杂草丛生乱树拌腿的山岗,左侧对面是黑乎乎的山影,右侧是黑魆魆的沟壑,前面是圆滚滚黑瞎子一样的山头,只有手电割开夜幕的光束,没有发现一点灯火。队伍没有了嬉笑声,也没有窃窃私语,这会儿山里死一般沉寂,好像什么都睡着了,就是野猪也在假寐吧。
大家也许走累了,也许认命了:反正事实上天黑之前没赶到村庄,没走迷路就烧高香了。他们没有抱怨我,我也没有听到害怕的话,其实我最怕抱怨和害怕的话了,抱怨和害怕是生命力极强的野草,一旦生长就会无边的疯长,那样我非乱了阵脚不可,就真的迷路了。他们的信任,他们的坚强,在我心里鼓荡起浩瀚的潮水,一次次打湿了我眼睛,泪水在眼框框里打转儿。
我爬上了那个黑瞎子一般的小山顶,小路断在稀拉拉的枯草上,消失在风化岩沙粒儿里。我在山顶上,就像蒙上眼睛拉磨的老驴,不住脚地打转转儿,三面山边都齐刷刷地陡立,深得黑乎乎的,连根树毛都不见。山风好像从四周悄悄地爬上来的野兽,伸出黑黑的长舌舔我的衣裤、舔我的脸颊,猛劲儿撕扯我几乎崩溃的神经。我表面镇定,可恐惧像虫子一样在心里爬起来,脑门立刻沁出冷汗。
香香紧紧地抓住我的背包带儿,好像不拽住我,我就会掉到崖下去似的。我脑海里过电影似地把那次走大青山的道儿重新演过一遍:可盛开各色野菊花的开阔地,猎猎招展的布条儿一样的破彩旗,一样儿也没有啊!也许它们被夜幕掩藏起来了?也许在出青石板斜坡那儿还有一条道儿?也许路就在脚下?我往上来的方向看,他们一个挨一个上了小山头,他们身后是漆黑的山影。
大破锅底一样的山头,一下子站上八个人挤挤嚓嚓的。山风卷起沙粒打转儿,踩不住沙粒儿,鞋就一哧溜,一旦哧溜到山谷…..我的头皮发麻,脊梁沟发冷,脸木张张地发硬。
枫之舞手拄着登山杖来了精神,清亮亮地问:“怎么不走啦?”
“站住别动,我下去看看。”
我说下去看看,但从哪里下去呢?手电光四处划拉着,最后就照前方划拉,找到山的一面有点坡能走。叫香香撒开手,我蹑手蹑脚地朝下蹭步,蹭了一会儿,渐渐走上一条斜挂在山崖上的毛道儿,这毛道儿向下斜插,到顶头山边缘打个弯再斜下去,呈之字形,这毛道儿就好似凿出的栈道,不像是采山人所为,一定是当地政府派出的探路者临时开凿的道儿。大青山野就野在没道,有惊无险就在于有道。我回去接香香下来,还是重复那句话:“手电就照脚下的道儿,手扶住石壁,别往右边看!”
还没下山头,打在前方探路的手电光划拉到一片平地,可能就是那片开阔地吧?我跑下去,果不其然是两山之间的开阔地。回身我往山上照,嚯!山崖二三十米高啊!比长城墙还他妈的陡!大青山真的是匹野马,随时可能把你颠下马背,摔个透心凉啊!黑夜我看不到他们恐惧、惊慌、无奈的眼神,但我从他们之间叮咛的话语声里听到了恐惧、惊慌、无奈的气息。
我找道儿。这开阔地没有记忆里的开阔地面积大,更没有盛开的粉的、黄的、白的野菊花,也远眺不到两山夹空处壮美风景。我爬上正面的山脊,手电光打进山谷,都是犬牙交错的乱石,它们光头秃顶“嗷嗷——嗷”呼哨,好像黑影里藏匿什么东西给它们加油,仿佛不拽下我来不罢休似的,我小心翼翼尽地离山脊边缘远一点走,生怕猛然来股黑风把我卷进黑幽幽的山谷。沿山边的毛道儿拐弯,爬上更高的山边缘,没走几步,一溜儿石砬子横亘于眼前。也许过了石砬子还是毛道儿,也许就没道儿了。我顺石砬子往上照还是石砬子,再往上就是灰突突的一片了,那是不是茅草儿?是不是茅草掩映的小道儿?是不是裸露的岩石丛?我不想再去探究了,赶紧下去和大家会齐再做商量。
我下到开阔地儿,他们也下来了,背包都扔在地上,枫之舞正在嘻嘻哈哈地接电话:“什么gps定位?在哪儿都说不清楚,定什么位啊?报110?”
“不能报110,咱可丢不起那人。”老李瓮声瓮气地说。
“别担心,他们都是强驴,有的是办法。”枫之舞回电话声音就像切青皮萝卜一样清脆响亮。
凤枝操起手机,张嘴就问:“咋不给我打电话呢?”
听不到对方说什么,凤枝的大嗓门倒是如雷贯耳:“拉倒吧!你来救我还不先喂了野猪啊!告诉你没事,再有一小时就走到村子了。”
大个子知足头枕着背包望天,自言自语地说:“夜游大青山呀,住山里也不错,早起走呗。”
老黄一下子跳起来,发现了新大陆似地拽住我,惊喜地说:“你看那是不是灯光?”
从两山夹空处望去,黑乎乎的山半腰上有金黄色的光点,不是天上的星星。我肯定地说:“是灯光。”
“那是东南方向。”老黄亟不可待地说:“你看看地图,那是不是和尚房子乡?”
我很清楚和尚房子乡是在一个山坳里,转圈都是山,灯光是看不到的,一边打开地图一边说:“东南方向对,但那灯光绝对不是来自和尚房子乡的,好像是远处的一家什么采石场吧?我记得上次那个方向白天放炮冒烟儿的。”
老黄多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这时,一弯金色的月牙儿爬上了黑而阔的天空,默不作声地窥视着我们。原来月牙儿被大山挡住了,在开阔地才露出来脸儿,似乎羞羞答答地来告知:今夜无雨。
“月亮像把镰刀,边缘都很清晰,薄薄的,金黄的。”懒人柔声细语地说着,摸出相机,“咔嚓咔嚓”快门声迭起,银白闪光一次次切割开黑暗。
“一盏,两盏,七八盏,十几盏”……凤枝和枫之舞在数什么,我凑过去,发现她俩在数灯光。那灯光距离这儿五六里地的样子,一定是村落!方向西,开阔地下去是碎石块儿散落的大慢坡,光板石头上一个个小黑枣似的羊粪蛋儿,既然有羊粪蛋儿就说明离村庄不远了。我和凤枝商量说:不往前走了,直接往那灯光去。凤枝定定地看我,使劲儿点点头。
“老黄回来!”
老黄的影子都没有。大伙一起喊起来。
不知道老黄从哪冒出来的,手电光晃荡着,风似地跑回,没站稳就呼哧带喘地说:“得亏老山蔘借我的手电,一打上百米。我下到山半腰,一打光一看,下面黑的不见底,马溜爬上来了。”
“还是去那片灯光多的方向吧?”我商量的口气说。
“嗯。”老黄看看表说:“七点半了,走到那儿得八点半,还行,老百姓不至于关灯。这是往西。”到了村子住下,得知确实是往西,我真佩服老黄准确的方向感。
“吃不到溜达鸡了,就吃海亮人生吧。”凤枝大笑说。
“明早起来我就走,接老黄去。”
大个子知足搭话说:“接耷拉耳朵不说话的老黄呗。”
“哈哈哈”!一串响亮的笑声回荡在神秘、空旷、黑幽幽的山里,传得很远很远。
“好你个知足,连你一起吃!”老黄边骂边跑到前面带路去了。
老李挎上枫之舞胳膊,知足牵着懒人手,我也拉住香香手,她手指头打着勾儿,勾住我的手心,暖融融的,只有凤枝大摇大摆自己走。磕磕碰碰地走到一条沟壑里,布满乱石的干涸河床旁码着一垛干柴,我指着干柴说:“疯团长,咱们住山沟,开篝火晚会吧。”
凤枝两手攥成拳头,弯着胳膊,嘴巴里“咚锵锵”地唱,花企鹅一般腰肢扭动起来,跳起迪斯科来。
“我看行。”大个子知足还是慢吞吞地笑说。
“不行!”凤枝突然停下,话音钢钢地说:“不能把大青山燎着了!”
那片灯光突然不见了,八成是被山挡住了。怕走冤枉路,我说上去看看,走过干涸的河床,爬上石头垒的防水坝,刚踏上一片老茬子没收的苞米地,老黄已经在那片苞米地里跑着喊:“我去顶上望望,你们原地待命。”
“留一部手电亮就行,其他的关上。”我再次提醒说。
“顺水流子走!我看到灯光了。”老黄在老远的山顶上喊。
我们顺水流子走出了山沟,走上了村道。村头本来还亮灯的那户人家一下子黑下来。没有狗叫声,除了前面还有几盏昏黄的灯光,到处漆黑,安静得像老人酣睡过去一般。
风之舞自告奋勇地说:“我去叫门,男的别去。”凤枝、懒人跟了过去。
“老乡,我们是沈阳爬大青山的,迷路了,想借宿。”枫之舞甜润的声音像百灵鸟清晨的歌唱。
院子安静得像老人酣睡过去一般。
“老乡,我们不是坏人,四个女的四个男的,我们不白住的,给你钱。”
院子安静得像老人酣睡过去一般。
凤枝不甘示弱翘起脚来,抻着脖颈子喊:“我们有身份证。”
“啪”的一声响,听得出是拉灯声,灯亮了,屋子里传出嘶哑的老太太声:“我一个孤老婆子不留生人。”
“那我们问问路、给口水吧。”风之舞聪明地说。
“吱嘎嘎”几声响,板门开了,走出一位灰白头发、端着水瓢的女人,嘴里嘟囔什么也听不清,颤颤巍巍打开半扇院门,横着半身高的树杖子,递过水瓢说:“喝吧,喝完走吧。”
“大娘,这是什么地方?”
“新开岭乡石门沟村。往下面走不多远就是村长家。”
刚离开她家时候不大,老黄跑来迎我们走进一所宽敞的大院儿,有骡子有马的,高高的台阶上去,一溜儿大三间房。八成是村长家吧?老黄告诉我,主人姓孙,不是村长,刚才他外甥小伙疑我们是坏人,正要给110挂电话,一听咱说爬山驴友就明白了。切!小山沟还有网友哩。
灶间外地儿热气腾腾,两位老人一个忙着做菜做饭,一个忙着烧水烧火。我们洗脸的,打电话的,倒炕上烙腰的,坐下来歇气的,到家了一样。我要喝点热水,找不到凤枝给我扣的聚丙烯塑钢杯了,心话破财免灾,闯出了大青山黑夜丢得直。
一小时后,大米干饭、笨猪肉炖酸菜冻豆腐汤吃上了,白酒啤酒下肚了。11点多,热乎乎的大炕上一字儿排开八人,鼾声大作。
第二天天亮,主人家端上来新磨新煮的辽西水豆腐,我们吃得饱饱的,还灌满保温杯豆浆。没到九点就回到了昨夜走的开阔地,我看到两山夹空间壮美的风景了,也望到山脊上挂着一条带子似的小道儿,还有几面熟悉而亲切的破布条儿彩旗,我一个高蹦起来,骄傲地喊:“我们没有迷路!夜走大青山成功了!”于是威武雄壮的《拉德斯基进行曲》轰响起来。
天湛蓝蓝的,水洗过一样明净,朵朵白云棉絮一样飘浮着,慢悠悠的,金色的阳光荡漾在每一张脸上。凤枝扭动起花企鹅般的身板跳迪斯科,轻盈、灵巧;枫之舞举起登山杖指点起大青山山峰,一脸自豪地好像在给学生上课,讲什么我没听到;懒人把一束紫红枫叶插在背包上,跳来跳去,不停地照大山,俨然是当年英姿飒爽的女兵;老黄还是没忘记吃溜达鸡,追我给白老汉打电话;大个子知足憨憨咧嘴笑,不断地溜话缝儿;老李孩子一般挥动起帽子,香香腼腆文静的脸颊飘起几多红霞。
太阳当头,我们走进小安村白老汉家,不久溜达鸡香飘出小屋,飘进了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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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写于沈阳2011-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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