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海亮人生 于 2013-11-27 14:45 编辑
三点一刻,我从农家院潮乎乎的热炕爬起来,影子一样溜出屋子,那八九条驴汉鼾声也尾随我溜出屋子,风一吹就散了。西沟村零零落落的灯像睁不开的鬼眼似的,狰狞地注视着青幽幽的小街,小街上除了我的影子,啥影子也没有,连一声狗叫也没有。 西北山头黑乎乎一团,似熊似虎,凶煞恶神一般,全没了白天时如佛如僧和蔼可亲的样子。山头悬着的圆月像被天狗咬了一大口,缺了一块,一脸纸灰白,墨蓝的天穹稀拉拉几颗星,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穿着T恤的我浑身发冷,心“咚咚”敲起小鼓。可我不怕,我记得去西北山头的道,头黑介打那里摸下来的。
昨天擦黑时,发现不远处最高峰上晚霞余晖笼罩的长城哨楼,明早登此观日出应该不错。我领队绕过一道山脊,那哨楼、那山峰兀立眼前,一棵歪脖子老松斜生于峭壁乱石上,险象环生。也许可以从峰前绕上去,但天黑不便,于是我决定下撤回村,然后清点人数、装备:五女四男,头灯两个,手电两个。
这里是绥中县西沟村一带,与青龙县搭界的地方。山套山,岭挨岭,沟壑相连,黑夜如墨泼开去浸染着山岭沟壑,风肆虐地撕扯草木发出“嗷嗷”的怪叫。没有走回头路,我左右拉弓般拨开树枝藤条,顺着荆棘杂草丛生的似道非道的坡道向沟底走,手电光好像被荆棘杂草吞吃了一半,灰秃秃的。 “朝我的声音下。”我大声喊道:“男的照顾女的,一个跟住一个。灯光照自己脚,眼睛别往两边看。”
我身后传来“噼里啪啦”断枝声,偶尔有几声女人的尖叫,甚至有低声啜泣。他们都是新驴,没爬过几回大山,更别说月黑下走野山了。
“马上找到道儿!”其实我也在给自己壮胆:道在哪?通何方?走一步看一步,没底儿。
话声未落地儿,我手拽烧火棍粗的树枝“嘎巴”一声断了,屁股重重地摔在光秃秃的岩石上,眼冒金星,疼得我呲牙咧嘴地喊叫:“别拽干巴枝,拽有弹性的树!”
“知道了!”
连滚带爬地下到山谷,月亮一会儿藏身于云里,一会儿显身诡秘地瞥着我的一举一动,四面大山黑压压地向我包围过来,脚踩在石头片子上“稀里哗啦”响,贴着地皮的一股风刮过来,风凉飕飕地往我裤裆里钻。 “到山底了!” 我的声音异乎寻常的大,声音撞在崖壁回过头来再喊,后脊梁也凉飕飕的。 回头望到树丛中忽明忽暗的电光,听不见说话声,判断他们离我还有一二十米。我孤零零地站在谷底,神经质地晃动手电,十几米外的东西模糊不清。月亮在西边,与月亮相反的方向应该是东,这山谷东面是山还是沟谷?如果是沟谷,走出去就是西沟村了。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一根光柱打在灰白相间的墙上,那灰的是大块青砖,那白线是石灰缝儿,那堵墙古墓一般阴森,光柱左移右移都是灰白相间的墙,上移是豁牙乱齿的坍塌墙壁,下移是码放整齐的红褐色条石。光柱左右横拉过去,树草丛生的城墙黑毛如鬃的怪兽一样堵死谷口,任狡猾的狐狸也难以逾越!那城墙原来是五百年前守卒居高临下令外敌死于箭镞之下的长城,即使残垣断壁也能挡住这帮新驴脚步的。
听到身后一片说话声,我料到他们下到谷底了,迅即回过神来。硬爬过不去,那就绕道过,绕道过不去,继续找道儿。叫他们原地休息,我先去长城根前探探究竟。长城足有十几米高,这里坍塌了一大截,形成了一个大豁口,豁口上下足有两三米高,堆积着乱七八糟的青砖石块。我一点点搜寻,在乱砖乱石堆上,猛然发现贴墙横七竖八码放着几十层大青砖。我跐上去,身子晃了晃才站稳脚,手扣砖隙,一步步地爬上长城豁口。豁口那面是黑黢黢的林子,手电照出道上树毛子刚拖过的新鲜痕迹,我心一喜,脚蹬住砖隙往下蹭,离地一两米高蹦下去,走几步就看到一堆砍倒不久的柞树大柴。
我重回豁口,振臂一呼:“上来吧,翻过长城就是西沟了。”……
天还是那么黑,不是九个人爬山,而是我一个人爬。脚步声沙沙地响得很远,我三绕两绕出村进了山。远处一座座山头矗立着一个个长城哨楼,数一数是五座,当地人称作“五连台”。黑洞洞的哨楼拱门此时透出光亮,俨然是夜色里一只只锐眼,雷达般扫描如我一般夜爬长城的人,脑袋里顿时一片空白。摸不到昨晚走过的道了,我爬到荆条、藤蔓、杂草缠绕的山坡,弄出一片“噼噼啪啪”声,踩上厚厚的枯枝败叶,身子飘飘忽忽的,尾随我溜出屋子消失的驴汉们的鼾声继续尾随我多好,不如叫醒他们一起来了。有些泄气,疑似身后有一鬼影跟踪,我步子慢后面跟的步子也慢,我步子快后面跟的步子也快,不敢回头看,大气不敢出,目光紧紧锁定前方黑郁郁的一片林子。
“呴呴——呴!”鸡叫了。
离村子不远,离天亮也不远,离驴友们来攀山观日出也不远了。五百年前民夫工匠、戍卒统领不也是和我一样爬在野山荒岭上吗?不同的是他们抬着几百斤重的条石,肩扛几十斤重的青砖,艰难地去履行戍边的重任;而我不过是观景怀古而来,对比他们一脸汗颜;一样的是,我依旧追随那种千古传承的民族意志!脚下萱呼呼的,舒舒服服的,一阵阵浓郁清新的松香扑鼻而来,阴霾逸散,心神泰然。
山峰看不到了,除了笔直耸立的松树还是笔直耸立的松树,似乎看不到边儿,鸡鸣声也听不到了。一脚迈空,我踉跄地从树坑里拨出脚来,满头满脸的汗不知是惊出来的还是累出来的,反正汗水流进眼里煞噜噜的难受,我扬手撸了一把脸。在这片松林里,也许掩埋着五百年前先烈们的忠骨吧?工匠们凿石垒砖的铿锵声,戍卒与外敌激战的喊杀声,仿佛在我耳畔轰响,我踏着他们的足迹,拂晓前爬上长城拍下日出壮观景象该是何等自豪和快乐?俯视崇山峻岭临风怀古,那将是怎样一番千古幽情?我不觉加快了脚步,黑夜、恐惧、孤独一下子被扔到松林里了。
坡越来越陡,渐渐地从林隙间透进一缕缕灰白的光。我停下来,坐在黑不拉几的岩石上歇息,呼哧带喘的胸口慢慢平息下来。林子里时不时地飘来“啾啾”清脆的鸟叫声,更有描摹不出来鸟儿婉转新奇的歌唱,也飘来“还有多远到长城啊”的喊话声。我站起身来,运了一口气,铜钟般的声音在山谷里飘荡开去: “不远啦!往我声音这边爬啊!”
“欧啦!”是年轻人的声音。
野长城也曾年轻过,年轻时高高挺拔,威风凛凛,镇住了多少代外敌,他们休想前进半步。透过密林,我望到了五六十米外坍塌的城墙,俨然一位衣衫褴褛的老者在风中颤栗。是啊,你终没能抵挡住叛徒吴三桂引领的清兵铁蹄,明朝垮掉了;鸦片战争开始,洋枪洋炮摧枯拉朽一般把你毁了,结束了你保家卫国的千古使命!但你凝结的千古民族精神永垂不朽,“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我所在的山脊上不过五六十米宽,左侧是布满荆棘的陡坡,右侧是苍松屹立的悬崖边,悬崖下是几十丈深的峡谷。我猛然想起喊话的年轻人,急切地喊:“往左边爬,右边是悬崖!”
“好嘞!”
我担心长城脚下是断崖过不去,还得绕圈下去找路去,错过观日出最佳时机不说,何必叫年轻人也多走冤枉路?于是急切地向荆棘、藤蔓、杂草遮掩的长城冲去,几块巨石横躺竖卧于眼前,爬上去看清楚了长城在更高处岩石上挺立,没有断崖,是一路的攀高,提拉着的心是落下了,十几米高的长城立陡立崖的,光不跐溜的,没招没撈的,也叫我眉头拧成了疙瘩。
“咔嚓——咔嚓”几声清脆的快门声,使我猛醒,仰脖喊:“喂!上面有人吗?”
“谁?”
“兄弟怎么能上去?”我仰头向上喊。
“从右边倒塌的口子,兴许爬得上来。”有人趴在长城垛口上朝我喊。
右侧倒塌的口子,砖头石块中间冒出几株拐杖粗的小松树,显然被人拽扯得东倒西歪,但依旧枝繁叶茂。我拽住小松树,几步爬上来,砖头石块“噗噜噗噜”掉下山岩。我一步跨上青砖台,一猛劲儿登上了哨楼,忙不迭地喊:“我登上长城了!”
紧跟着喊声,几个着红黄蓝绿冲锋衣的男女青年穿出林子,随我的指点爬上长城。天蒙蒙亮了,太阳还没有出,对面一两米看不清对方的眉毛和眼睛,逶迤于峰峦山脊上黑不溜秋的长城,像一条臃肿肥硕、蠕动伸缩的毛毛虫似的,东南向五座峰顶上的哨楼渐次浅暗越远越黑,“五连台”简直就是五个黑脸包公。
我站的哨楼应该是有顶的,顶上是瞭望台,可以俯视到山谷、道路、村庄。瞭望台早已成了脚下堆起的残砖碎末;半米高的垛口有的掉下一边,就像人丢了另一只耳朵;砖拱门垮掉半壁,就像人断掉另一只臂膀;厚重的城墙裂开一道巴掌宽的缝子,弱小的外敌扁着身子能挤上来;砖缝里枯草风中摇摆,墙垛上爬伸出来的树枝藤蔓无不张扬恣肆。起风了,尖利的呼哨声悲悲切切,风随时可能把我从颓败的豁口掀到长城下。岳飞只能“抬望眼仰天长啸”了,戚继光也绝想不到身后长城如此破败的。 “看!天眼出来啦!”有人惊喜地喊。我这才发现哨楼下城墙上站着四五个举着长枪短炮的人,还有几个伫立三脚架旁眼锁镜头的。
“守了三天,没白守呀。”一位老者感慨地说。
一打听,方知他们是盘锦市摄影家协会的摄影家们。
东边墨黑的天幕上被捅破了一个大窟窿,其状如一片阔叶,更酷似一只独眼,燃烧着紫铜色火焰。天眼!我第一次听说,也是第一次见到,目不转睛地望,眼睛累了,它似乎还是那么大,可转身之间,天眼就是一大片耀眼的云彩了,刺目霞光从云隙间四射开来,那束束光柱似把把利剑斩断层层乌云,乌云断片像破棉絮一样飘走了,红彤彤的太阳不声不响地鲜亮亮地出来了,初似婴儿稚嫩的小脸,渐次似丰满滋润的大姑娘脸庞。我却怎么也拍不出那张娇美妩媚的红脸庞,可镜头里的长城、山峦却是红褐色的,那是一种沉淀的、古朴的血色,整个五连台乃至整个西沟都是一片血染的风采。
成吉思汗麾下铁军来自没有城墙的广袤草原,却远征波罗的海,所到之处尽是元朝天下。雄伟长城据险扼隘,为啥没能抵挡沙俄铁蹄、日寇魔爪、八国联军的坚船利炮?长城还是那座长城,但天子不是那个天子,时代不是那个时代啊!21世纪国门大敞四开,人来人往,资本流进流出,国域却从来没有这样完整且坚不可摧。
我依长城垛口望去,东方彩霞满天,鲜亮的光芒涂抹着崇山峻岭:山坳里柳林嫩绿如烟,山坡上松林浓郁葱茏,映山红、梨花白漫山遍野竞相开放,悄悄地唤醒还在睡梦里的柞树、荆棵吐出嫩芽。一片春意盎然的山坡上,五彩缤纷的队旗和五彩缤纷的衣裳组成流动的水流子涌向长城,我看得眼花缭乱。
字数3976
写于北京望京西路 2013-6-2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