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林虑记

北★方

元·许有壬

太行之秀，至吾乡西山融结为最，幼读书江南，既仕，奔走中外，虽两归乡里，而忧患荒迷，世故萦绕，望西山如天上，不得至也。观郡乘载“柳仲涂居汤，闻僧惟深言，天平泉石，过衡岳远甚，及同游，方信其言不妄，益欲一游。”至元四年戊寅得请归。九月三日甲子，偕监郡荀公和叔，始为林虑之行。
午，出西水门，过孙平邵村，时百谷已收，芋区蔬圃，棋错星布。柿林如江南橘黄时，远近蔽亏。历流寺、固县，大风扬尘，俄幸止，孝亲寺僧、水冶士大夫暨巡徼监当官闻来迓。晚宿寺中，僧西溪，年八十八，尚能款客。
明日夙兴，拜韩公(韩琦)坟，读富郑公(富弼)所撰碑。碑有亭，故无损，石极美，碑阴有柏，如水墨所画。坟皆甓?，完者尚多，兵荒中有僧纪公，奋身捍蔽，卒赖其力。宅兆形势，风水家图以为式，以为天地间不多见者，凭高历览。又登寺西南经阁，果极其妙，高下阴显，与图所传不异也。顾丰安兆域寺毁于兵，僧徒解散，豪右斩木，野人盗甓，残毁殆尽，则纪之功可念也。小酌，遂行，知林州李佑之延、同知梁思诚仲信、判官张士廉子敬，迓于诸翟，晚至州(林县)，宿万安寺。
丙寅(九月初五日)，谒庙学，遂游黄华山。和叔送予出郭北门，归祭其故人。同智梁仲信、诸生李冕，咬咬侍行十余里，至其麓，皆小石槲栎。是日大霜，水结冰，人谓地高寒，较他地早一月，槲叶青红可爱，路渐高，闻水声于灌丛乱石中。又数里，山益高，峰益峻，壁益峭，涧益深，路益险，水声益大，峰回路转，掩抱重叠，使人应接不暇。涧皆盘石，高下为磴极，泉流其上，悬而为练，激而为湍，飞花旋碧，喧咴飘洒，其潴而为泓者，清澈如空，纤芥可见。寺相近，屏障益奇，乱石不可骑，过盘石，道左有水，作屋其上。
自麓又十里至寺，山僧三四辈，问以古，皆不知。石柱刻张商英绝句诗，言高欢避暑事，“棋”字韵叶，“来”字注切，其下他柱多题刻，漫灭不可尽读，大率多崇、观间人。少憩，遂入山观水帘，一僧前导，山民十余辈，持斧插，剪榴翳，掇碎石，仅能投足，马不负人，且不能登陟，人力惫极，又据鞍，不跬步又下，若是者逾三里许，遂不可骑矣，始见悬瀑如练于半天。骑留林石间，相率牵拥而登焉。峻坂微径，乱石荦确，如梯而无极，?木交错，攀萝挽条，寸尺而进，赖健卒曳于前，挽之而登。因思东汉《封禅记》所载登泰山事，此近似焉。问僧至否?以僧言远近为喜畏。
又三里许，始至，加远不能进矣。有石突出如屏，四向无所连着，其高人云，所谓挂镜台也。所有盘石，疲甚坐其上，从者赍酒脯至。仲信年六十余矣，惧其不任登陟，留之寺中，俄而蹑跻以两卒掖而至，又迷路径里许，石上望水帘，北崖者仅如匹练，下溅崖飞白，始阔。其西者崖上垂白亦不过丈许，意谓昔人传夸过实。俄从卒持二冰柱长五寸许以献，云至帘下得之，且盛言其伟，遂欲即之。发火煮酒，引满数爵，诸生暨从者遍饮之，乃缘南崖微径，迤逦而西，而北坡极陡峻，草石皆冰，滑不可投足，尺寸展移，栗栗危甚。乃至西崖下水帘内，仰面望之，目力为穷，始见帘上之水飞洒散布，疏密匀整，自崖而下系涧底，其长不知几百丈，其阔百余尺，光明透澈，去人尚五丈许，真所谓进珠帘者也。
负崖坐石之久，仲信局?，以酒至，以引数爵，力稍苏。攀援而北，仲信不能从也。独遣其卒挈酒以从，转折而东，至北崖，帘下有岩，坐数十人，帘之长，又过于西者，东边则颇浓厚，自巅至地，时如团雪投坠而散，连属不断，加以动摇飞舞，如玉龙蜿蜒状。余皆与西帘同，两帘皆清气袭人，时时飞洒，如细雪着人面，信天下之奇观也。帘下沾洒，细草皆为清冰，日夕凝积，或耸直如玉笋，或扶疏如珊瑚。蔽崖弥涧，奇形异状，不可殚记，琼田瑶草，殆此谓也。西崖下望挂镜台，则培楼矣。
此山之形，奇峰重叠，如展画屏，不知高挂镜台又几百尺。周围环抱而开豁，其东台如门屏，而位置偏南。台前之山，一遮一掩，又不知其几百重也。始坐磐石，疑水帘之小，盖辽远空阔，掩映崖石，淡然而无，加以老目茫茫故也。
北帘之东，又有悬瀑，望之差小，青壁无路，不能即而观也，久之，循来迹而归。石间多兰，土人不识，台上石坠于下者，皆为水波龙鳞之状，方平可爱，惜路险，不能致也。与仲信辈罄酒肴而归。归途趋下，差觉易，僧醉，喜甚。捧冰如珊瑚者，前行至系马所，且乘且步，俄至寺前，就磐石列壶觞以坐，又以红树及山果之如丹砂者，与僧所持冰列于前，清泉冷冷过壶觞间，且漱且盥、且觞且咏，非迫于暮不忍归也。和叔率州官载酒迓于郭，至寺，以所携水帘泉瀹茗饮之。
丁卯(九月初六日)，之延、子敬同至墨灶寺，殿东椒壁有梅轩逸老(翟炳)贞元癸酉岁(1153年)所题，文字皆奇，其下残缺，石柱多题宋人题名。缘石磴登方丈，鸣筝小酌，从者得雉为灸以侑觞，题诗于东壁而出。
至洪谷东二里，支提龛琢石崖为之，有开元十九年蔡景所撰碑，刻甚精。寺前流泉怪石不减黄华。寺有巨槐，荫地数亩。山门有白松，皮叶皆异。砖塔嵌张商英圣灯石刻。圣灯寺在西北峰绝顶，望之隐隐见其殿宇。僧云：盖四十里之遥，旧传圣灯，诚悫拜祷则见，商英而后见者多自矜，必刻石以记，近年元遗山亦有诗纪之。和叔云：“某官甚不叶人望，亦尝祷而见之。”余服其言。清泉??，循殿阶而流，历石蹬至方丈，望五松亭，方丈西有磐石，坐于是，得山尤佳。午，和叔治具张乐，夜分始休。梦回泉声满耳，可以消酒。
戊辰(九月初七日)早，浴于寺之浴室，题名白松，刻石后殿石柱。之延、子敬归。夜，和叔入浴，余独乘月登陟，坐松下磐石，僧有普静者，善蹙栗，终日献艺，至是又率其徒，按羯鼓笙笛，铿?奏迭作于月明松影中。清风飒然，山鸣谷应，不知此身之在人世也，长老胜祥，又进数樽，而后归寝。昔欧、谢诸公游嵩山，见石室，汪僧叩厥至论。余之游，乃得此辈，可为一笑，然亦陶写终日，正是不恶。此山秀拔在黄华之右，至于水帘之奇伟，与夫遮掩环抱，重叠深远，则不及也。二山之泉，皆去山数里，伏人地中。
己巳(九月初八日)，将游栖霞，和叔谓其地无大奇，计程欲以九日登凤宁山，遂不果往。东回过诸翟、翟曲，宿下洹。
庚午(九月初九日)，至凤宁山。山在洹水之阴，峭拔奇秀，望之如风，耸石为两翼，上各有亭，其巅又为亭，亭上为屋两重，塑三圣女，其上有金泰和间碑，载乞石烈氏所建，三女则不能究其氏族也。山多古柏，路甚险，登之甚劳，既至巅，则俯瞰二亭若井底。坐久，风急始撤俎而下。过南齐，观丈八佛，大砖浮屠，贮佛其中，有绍圣间石刻。过槎材岭，至善应，宿储祥宫，宫有洞房，以甓为之。
辛未(九月初十日)，登西楼，和元裕之诗，遣捕鱼，得鲤、鲫，活跃几席前。午，泛舟观泉于宫之西，泉皆洹之伏流，而突出石崖下，腾涌如历下所谓趵突者，清澈尤甚。土人疏导作堰，以激碾，为利甚大。登龙祠，祠下泉出尤怒。日已暮，道人载酒于岸以俟，遂醉而归，仍宿于宫中。
壬申(九月十一日)，道人击云?侑觞，方盘桓殿庑，求盗二人报大尹杜公率其属迓二日，不得已，遂归。
　　往返九日，游历四百里，山中憩息，则有从者弦歌之娱；马上疲惫，则听和叔剧论，可以醒尘思，遣睡魔。余力所及，得诗凡二十四首，姑录之，以记岁月。所不足者，天平，柳公仲涂所游西山最胜者，和叔谓其地险甚，且路经大雨不可行，栖霞又厄于犹豫，而玉泉、泽阳诸山皆有可观，未得历至，张本于是，尚有待于他日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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